三月初的小镇挤满了人,趁着下秧后连绵的小雨天终于放晴,憋了许久的小孩子们纷纷跟着大人上街,泥面人儿、桂花糖、猫耳朵、驴打滚儿……摊前拥挤着十多个小小的脑袋瓜子,亮晶晶的眼瞳闪着璀璨璨的光。
林青有些为难,答应给家里的孩子带吃食回去的,但这乱纷纷的场面,却让他一筹莫展,一个大男人,怎么好去跟孩子们抢糖,但又不能空手而归,那张巴掌大小的脸上,一喜一怒都格外的让人挂心。
林青摇摇的跟摊主点了吃食,便去旁边的桥墩下找了小块空地,自包袱里摸出一本书来,躲着渐渐炙热的艳阳细细品读。
时不时朝着摊子看去,孩子们仿佛江潮里的鱼儿,小小的头顶泥鳅似的钻来拱去,一批散了又一批。清脆脆的声音像是黄鹂鸟,叽叽喳喳,听在心里一阵子欢喜。林青想,做了父母的人,在外看到别的孩子,总是格外心软,仿佛能从这些同样稚嫩的小脸上,看到自己孩子的欢快笑颜。
林青身旁是一个担了树柴来卖的中年汉子,大概来得早,担来的细柴所剩无几,只几捆粗大的枝桠紧紧被陈年的苇叶系着。
斜对面,一个少年板着脸靠在桥栏上,许是生意不太好,脸上阴沉沉的,脚下的粗布上零落的摆放着一些小玩意,一个个没精打采的,那竹叶蛐蛐儿的长须都折了。来问价的小孩子们见这少年不耐烦的神色,撇撇嘴就走。
时近午,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前阵子的阴雨积攒下来的潮气一扫而空,石板桥上的青石板晒得光秃秃的晃眼。
人潮渐渐稀疏,林青将书和上,收进包袱,准备取了吃食便走。才起身,眼角急速闪过一大片黑影,林青吓了一跳,转过身时只见身旁的树柴已经飞了出去。
“啪!!”
树柴被什么东西一挑,散乱的枝桠散开向四面跌落。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施施然自桥上走来。林青正想提醒她小心落枝,却见先前那冷脸少年早已拔剑相向。
江湖纷争吧。林青闭嘴,下意识的站远了些。幸好街上的人已经散去不少,看见桥上打了起来,大人们吆喝着自家孩子急匆匆的躲开了,偶有那胆大想看热闹的,声色俱厉的妇人们狠狠揪了耳朵跟扯一只猫崽子似的将那孩子扭了去。
摊贩们纷纷收拾各自的货品,这些江湖人打起架来哪有轻重,砸了货件儿事小,别拖累了自个儿才是大事。他们皆是求个小财糊口,惹不起的。
林青连忙赶过去,请摊主匆匆包了些吃食,付了帐,静静的站在稍远处看着桥上。
“先生,快躲开些吧。别伤了自家,刀剑不长眼的。”摊主知道林青是私塾先生,小镇子上本没几个识字的,都很敬重读书人。
“他们不是泼皮,”林青温和的笑道:“江湖人很少胡乱打杀的。”
长鞭!
如长蛇。
那红衣的女子倨傲的使着暗黑的长鞭,身周仿佛盘游着一尾狰狞巨蟒。
少年的长剑仿佛一道虹光,在黑蛇的纠缠下有些黯然。那担柴的汉子轮着扁担虎虎生风,却没占到多少便宜。
“七娘纳命来!!!!”
平地一声咋喝,只见一个黑衣人自桥下翻出,眨眼间便扑到红衣女子身后!
红衣女子就地一滚,险险避开,长发却倏然散乱,只听得她“哈哈哈”朗声大笑,又骂道:“谅你们也玩不出新花招了。”
黑衣人个子不高,有些年纪了。此时怨毒地说道:“谢七娘,你害我弟弟惨死,这笔账,就要血债血偿!”
谢七娘不屑地说道:“他技不如人还三番四次寻隙滋事,我不过是给了他点教训罢了。他死的很惨么?比你们手下的冤魂更惨么?”
少年怒道:“少废话,识相的便快点受死,免得小爷脏手!”
谢七娘轻挑柳眉,冷笑道:“关你屁事。我谢七娘轮不到你这小辈来呼喝。钟老三,找这么个小娃娃做帮手,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此时那中年汉子说道:“李少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兄弟的血仇今日必报,七娘还是识做些吧。”
谢七娘盈盈一笑,冷冷地道:“哼,你们欺哄一个小孩子来对付我,真是识做的很啊。别用什么血仇来唬人,不就是想夺我手中的一个物件儿么。”
钟老三说道:“那东西本是我弟弟得手,却被你强抢了去,你若肯还我,兴许我还饶你一命。”
谢七娘了然说道:“早说不就好了么,那劳什子玩意儿七娘也不稀罕,不过是见不惯你那不成器的弟弟趁人之危,手段歹毒。”
“你肯交出来?”
“那东西是人家的,自然早就还给人家了。”
“贱人!休得诳我,你根本没还回去!二哥,李少侠,动手!”钟老三狠狠地喝道。
长鞭如暗色冥火萦绕,谢七娘怒目道:“怕了你不成!”只见她轻盈旋身,长鞭忽地如群蛇狂舞,三个人竟都没办法近身。
那少年首先支撑不住,见僵持不下,跺脚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走吧。”
钟老三与中年汉子亦明白耗下去讨不到便宜,对视之后,喝了一声便走。
片刻间,桥上只剩下了谢七娘。满地碎枝,一片狼藉。
林青叹了口气。
“先生。”谢七娘苦笑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傻。”
“七娘不必如此,人各有志。”林青温和说道。“即便他们不承认东西已经送回去,总有觊觎的人不甘心,你不胜其烦,他们亦然。”
“也许总有一天我会死在这些人手里,”谢七娘怅然道:“但我,绝不肯做亏心事,也绝不肯说昧心话。”
林青只是微笑,他受谢七娘托付,半年前已将东西送了回去,没想到对方将计就计,诬陷谢七娘。他只能微笑,无可奈何。
“如此也好,没有拖累先生,七娘也安心些。”谢七娘素手理了理长发,“便请先生为我画一幅吧,也不知何时才有机缘再与先生相谈。”
林青长叹。
昙华镇,谢娘桥。这是谢七娘的故乡。
画中的女子迎风立在桥上,略显凌乱的长发随意的披在身后,柳眉傲然,眼中酝酿着不羁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