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子花，朝白，午红，暮紫。”
梅林深处有个亭子。六角飞檐，琉璃青瓦。一男一女坐在石凳上。男子一身白衣，女子一身大红的风蓬。
雪花落在梅花上，白的雪，红的梅。
“表哥，你倒是对出下联没有？”林诗音轻启朱唇，悄悄看着表哥。她的眼睛如同天上的星星。
“‘虞美人草，冬青，夏绿，秋黄。’诗音，我的下联好不好？”李寻欢的眼中有探询，也有柔情。
“好，表哥怎么说都好。”诗音轻轻叹一口气，“表哥，你——一定要走吗？”
诗音知道，表哥这一走，会受伤，会遇见龙啸云。她与他从此天涯陌路，她会做他的大嫂。
“表哥，无山得似巫山好。”
“何水能如河水清。”
“你想好了，一定要这样做吗？”一位老人黑纱覆面，他的声音听不出悲喜。
“想好了。”诗音盯着水晶球，她的眼睛里写满坚定。
“好。”老人的双手蕴出一团火，捧起水晶球转动。
他转地越来越快。诗音看着水晶球里一闪而过的画面。
她帮他梳头，这是他临走的前一天。
他受伤，龙啸云救了他。
李寻欢青楼买醉。龙啸云与她成亲，李寻欢把李园作为她的嫁妆，自己远走关外。
“求求你，让这些都不复存在吧！”诗音的眼中滴出泪来。
水晶球变成一团模糊的光影，诗音随着光影消失了。
“唉，又是痴情的女子。爱情多奢侈，奢侈到需要拿命换。”
一别西风又一年。冷香小筑的梅树变地光秃秃的，诗音拿一些红色的纸花装扮，远远看去还是旧时模样。
“表哥，该吃药了。”诗音端着碗，雾气氤氲中，表哥的脸显得模糊。
“诗音，为什么我觉得，我忘记了重要的事情。”寻欢很疑惑。
“表哥，你忘记了什么？”诗音放下药碗，坐在表哥身旁。
“比如，我要去做一件什么事。比如，我是谁？”
诗音略略一愣：“表哥，我说过的，没有要紧的事。你是谁？你是寻欢呀！我的表哥。‘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你是小李探花！”
寻欢不再追问，诗音的眼睛告诉他，她没撒谎。他默默地端起药碗。
药很苦，偶尔他耍耍脾气，不想吃。他知道自己咳血的毛病已经好了。但他稍稍冒出这种想法，诗音的眼睛一定会阻止他。
他喜欢那双眼睛，也害怕那双眼睛。他常常想，自己为什么就溺在那眼神里无法自拔。想来想去没有答案。罢了，还是乖乖吃药。
“表哥，我累了，想休息一下。”诗音又一次说出这句话。
“哦。”寻欢的回答一如平常。
好奇心害死猫，他不知道诗音为何不让他走出这里。诗音走了，他偷偷出了冷香小筑。
“爷爷，为什么水晶球消失了？”孙小红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
“你看！”
“你要造梦，首先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你与他一辈子在冷香小筑，那是你们的结界。你可以幻化成人形陪伴在他身边。如果他离开，梦会随之结束。你离开，会魂飞魄散。”
“不会的，我们都不会离开。”诗音的声音几乎听不清。
“难道，谁离开了？”小红问。
“寻欢离开了，梦很快就会结束。”
“我要造梦！我绝不让他痛苦！”
天机老人知道劝不住孙女。他的心里划过一丝悲凉：与上官金虹那一战，他已经死了。他死了，造梦的人一辈子回不来。小红的魂魄都不会入他的梦。
他只希望孙女的梦一辈子都不要结束。
寻欢再没见诗音。眼前是一个小酒馆。
一个驮背的老头，一块泛着油光的抹布。
小酒馆生意清冷，只有一位客人。客人一袭白衣，他的眼睛熬得通红，面前是一壶酒。
“林诗音是用不着你来保护的。你走了对她只有好处。别人想伤害她，只不过是因为你。”老头话音刚落，客人握着酒壶的手一抖。
寻欢的心里也一抖：这场景，似曾相识。寻欢也要了一壶酒，他在角落里。
“你是谁？”他猛地喝了一口酒，终于开口问白衣男子。
“我是谁？我是李寻欢。”白衣男子的话里满是讽刺，许是对他自己。他的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苦中寻欢”这个词。
“我是李寻欢。”后来的李寻欢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是李寻欢，但是，你配吗？”
“你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让给自己的兄弟。你的兄弟受了你这般馈赠，一辈子抬不起头。你心爱的女人一辈子活在痛苦之中。”白衣的李寻欢不等他开口，先一吐为快。
“你到底是谁？”后来的李寻欢心中疑云大起。往事一幕幕划过心头，他的心撕裂般地疼。忍不住咳嗽起来。
“我是李寻欢，我来自另一个时空。”他的语气淡淡的。
后来的李寻欢这才明白，孙白发的那句话，其实是对他说的。
后来该是与上官金虹的那一战。可以改变的！如果我死了，可以成全她的幸福——我愿意。
寻欢在心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中划过一丝坚决。
“我告诉你未来的事情，你能够让她幸福。但是，你要拿一个条件交换。”白衣的李寻欢说完这句话，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即使他要自己的命。也不就是一副臭皮囊吗？只要能成全诗音。他亏欠她太多，他想弥补。
“我要你答应我，不要让她失去丈夫。”
“好。”
八角亭上一缕秀发。
他要回去看一看，看看她是否还在。
“她不在了。”易明堂的一句话，让他的心冻成冰。
她能去哪里？
他是个守信的人。答应上官金虹，与他比武。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爽约。
即使诗音下落不明。
他已经想好了，直接死在他的龙凤金环下。这样，龙啸云不用拿着《怜花宝鉴》来换他的命，就不会被金钱帮的人所杀。这样，诗音不会失去丈夫。
龙啸云再嬗变，对诗音的心从未变过。
“我是不是遇见一个假的李寻欢？我早已看出你求死的心。我上官金虹，不屑同一个死人比武。你走吧！”
上官金虹阴冷一笑：“你活着，一定比死了难受。”
“你为什么不杀他？”
“你不配问我！”上官金虹撕下他的人皮面具，双环已在他颈中。
上官金虹的面容开始扭曲。撕下人皮面具的左手，变成紫黑色。
诗音穿着浅紫色的衣裳在亭子里赏雪。
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她在亭子里一坐，栏杆和梅花都失了颜色——她像一朵清丽的紫罗兰。
龙啸云眼睛轻轻一扫，再移不开。
“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寻欢微微一笑。
龙啸云匆匆收回目光，脸上有一丝愧色。这样子盯着别人的未婚妻，毕竟不是一个谦谦君子该做的。
“这是大哥！”寻欢温柔地看着诗音，给她介绍。
诗音叫一声“大哥”，匆忙离开。
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李园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龙啸云越来越落寞。如果，寻欢不说诗音是他的未婚妻，是否是另外一个结果？
“怎么，我成亲，大哥不高兴？”寻欢拉着他喝酒。
“大哥高兴！”龙啸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龙啸云开始买醉。寻欢去酒楼找他，见他左拥右抱。寻欢推开他身边的女子，把他带回家。
“大哥，你有什么烦心事和我说，借酒浇愁愁更愁。”
“寻欢，我有一位心爱的女子，独居关外。我与他约定，落雪的时节，就去关外娶她。寻欢，大哥是相思成疾呀！”
“这有何难！即使我明日成亲，大哥也可即刻起身。我们君子之交，定不至于怪罪。”
“如此，多谢！”龙啸云一抱拳，消失在茫茫雪地中。
寻欢的脸上全是笑。他细细端详蒙着盖头的诗音，怎么都看不够。
多好！他与她青梅竹马。自小订了亲，他们并未像世俗的小儿女一般疏远。相反，他们常常在一起吟诗作画，煮酒烹茶。他们是情人，也是一对好朋友。
烛影摇红。寻欢端起称秆，准备挑起盖头。
诗音的双手在烛光下绞在一起。
寻欢突然停止了动作。
他想起了诗音的手。因为个性太强，她的手未免稍觉大了些。
可是眼前的这双手，娇小、柔若无骨……这不是诗音的手。
“你是谁？”寻欢的声音带着愠怒。
她自己掀开盖头，眼中含了泪。
“寻欢，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为你造了一个梦，希望你一辈子幸福。”
“诗音呢？”寻欢很焦急。
“诗音也为你造了一个梦。因为你的离开，梦结束了。她不能离开冷香小筑，否则魂飞魄散。”
“这么说，你们都为我失去了生命？”
寻欢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问一句。
“我要去找诗音。”
“找到诗音，请你把我葬在梅树下。夜坐听风，醉眠观雨。也算不枉此生。”
“诗音，‘无山得似巫山好。’”
“寻欢，除却巫山不是云。”一缕香魂在梅树下萦绕。寻欢的鲜血，在衣衫上渲染出一朵朵梅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