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印不是真的”
题记
一个人，难免形单影只，城市是满满当当的，却还是感到很孤单，可往往事情容易每况愈下，就像那时的一个决定，让我在劫难逃。
①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待遇不错的企业做了一名平凡的职员，和两个男同事住在一层，他们也很照顾我。在公司里，我待人和善，年龄又小，话不多，爱陪笑，许多人就待我也不错，人人都自命为Cupid，希望为他们口中的好弟弟来个一箭穿心而后一生幸福。 于我，我希望如此啊，也反感于此。我怕了，我习惯了一个人，习惯是很难改的。我逃了，叛逃了所有人的希望，因为我担心即使是那么多人一起努力我也还是孤家寡人。还有个，男人最能理解，女人最不能理解的原因——面子。直到那一天，初秋傍晚时节，平凡的职员无须把栏杆拍遍，只求能挤进公交，就能早些回到床上，卸掉一天的疲惫。车上人不多不少，恰巧我能有个座位。几站过后，一对母女上了车，我还有两站车就下了，于是给她们让了个座。小女孩道：“谢谢你大哥哥，我给你盖个好看的章吧。”她举着小手，炫耀着手里的玩具印章，天真烂漫的对我笑着。我说：“好啊。”于是把卷起袖子的左臂伸了出去，小女孩认认真真地要给我用她认为是奖励的印章给我盖上一个唇印，一个刹车，盖在了我的白衬衣上，母亲急忙道歉，女孩儿情急欲哭，我赶忙揉了揉女孩儿的头发，说：“没关系的，回去用水洗下就好了！而且这唇印这么漂亮，我都舍不得洗呢！”女孩儿神色微松，重展小孩子特有的天真烂漫的笑容，我也不自觉笑得像个孩子。到站了，热情告别，下车，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脱了的衬衣扔在床上我就去冲澡了。温水淋下，小小的空间只有我自己，我感到落寞却安全，到了外面，即使是那么大的城市我也只是自己生活，无差别，没落差。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注定，也许事洗澡昏了头，也许是人性使然。当我从浴室出来，和我同层的李哥来找我谈工作上的事，却意外地看到我的衬衫上的唇印，并惊喜地询问我是否有了女朋友时，我犹豫了，支吾半天，竟说——“嗯……”看着比我还开心的李哥，我无法更正——“对不起，唇印不是真的，我没有女朋友。”李哥的本意自然是好的，因为他是真的替我开心才会在公司上下奔走相告，而那些同事们的脸上或多或少也有些欣喜，平日里关系近些的同龄人都说，“好小子，有你的！”之前帮我介绍过女生的几个老大姐有些嗔怪有些欣慰，“原来早有心上人啦，咋不早说呢？”我一直笑着不说话，突然的簇拥让人有些眩晕，又或许是人聚太多我有点缺氧，我开心着，也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说——“对不起，唇印不是真的，我没有女朋友。”
②
之后我没了理由参加下班后偶尔的单身联谊，因为他们都让我好好陪陪女朋友，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比我自己更在乎，也许是他们经历过不少女人或者目前不缺女人？而我则是看起来得之不易，也许是是只有我知道——“唇印不是真的，我没有女朋友。”后来我竟然有些甘之如饴，乐此不疲，不仅人前假装有个女友，吹嘘着幸福的点滴，一个人时也间或发呆地想着“她”在做什么，我该怎么对“她”更温柔更好。我买了情侣杯子，情侣牙刷，情侣毛巾，“她”可能用到的化妆品，甚至是卫生巾。为了一直假装下去，我每天出门前都要用卫生纸揩一下化妆品粉底云云；每天早晚用不同的牙刷各刷一遍牙，洗脸也洗两遍；咖啡冲两杯，有时喝一杯倒一杯；每个月固定的几天从卫生巾中抽出几片拿出去扔掉。有时家里会来朋友，女生看到这些种种后都会跟自己的男朋友撒娇嗔怪，因为我为我的女友准备了情侣杯子，情侣牙刷，情侣毛巾，化妆品，甚至是卫生巾。没人怀疑我，只是会觉得我的女友工作很忙，有些内向不愿见人。人们只有歆羡，而我只知道我开不了口——“对不起，唇印不是真的，我没有女朋友。”
③
再后来，某日清晨醒来，我仿佛听见浴室里有洗漱的声音，我以为是我的女朋友来了，我冲进去，却发现只是幻听，没人在。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渐渐僵住的笑容，我发现自己是病了。我更怕了，我怕自己就这样疯掉。我更想逃了，我担心自己就跟这个不存在的女友孤独终老。不行啊，我不能这么下去了。我把给“她”的东西通通扔掉，但也止于此，还能怎么办？我没有勇气说——“对不起，唇印不是真的，我没有女朋友。”到了情人节，印证了“企业待遇不错”一说，老板发给我们每个员工都发了电影票，轮到要给我的时候，老板挤眉弄眼塞给我两张，我忽然怔住，神情赫然，不知道该不该接，直到周围同事的目光都投向我，我才俨然恢复知觉，伸手接住两张票，低声说“谢谢老板”因为我习惯了不说“对不起，唇印不是真的，我没有女朋友”。当晚回到我温馨而近乎病态的房间，我体会到了什么是百无聊赖，以至于心静如水，我机械的脱掉西装，却无意间摸到了电影票，是部感人的电影吧，好像还是很有名气的。电影名为《金陵十三钗》，无愧不懂影视的我也知道其有名，也无愧我预知它的精彩和感人——我在近结束的时候哭了，然后我还傻傻地以为正片播完后就会有彩蛋，这又不是超级英雄电影哈哈，我就傻傻的就等着了，没等到，是不是太没常识了？第二天，老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看着老板怜悯的眼神，哦，是了,我忘了原来不少同事都去看了电影，都目睹了我一个人坐在属于两个人的情侣卡座上，抱着半桶爆米花哭的泣不成声。嗯，我“失恋”了，老板开导我几句之后，给我放了我一天假。我走出办公室，所有人都看着我的面如死灰。有的老男人啧啧咂舌，有的小姑娘差点为我哭出来。我不能安抚任何人，我也不能说出口：“对不起，唇印不是真的，我也从来没有过女朋友。”带着“女朋友”给我的一天假期，我回到家，把自己扔到床上，空洞地盯着天花板，眼泪从眼角滑到床上。咦？为什么？我跟我的“女朋友”应该并没有什么感情啊，怎么会哭呢？哦，也许是盯着天花板看的太用力了吧。
④
之后的我正常上班下班，就与半年之前一样，一个人，尽管这半年里我也是一个人。同事们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怜悯，我的脸色也只得愈发阴沉。我也尝试像以前一样笑面迎人，可他们总是不经意间拍着我的肩膀低头长叹一声，而后欲言又止，最后错身而过，但我不能逗乐他们，我不能说：“对不起，唇印不是真的，我没有女朋友。”冬天的雪不知何时来了，时而清丽，时而恼人，尤其在深夜加班之后的深夜。“失恋”后我抢着去做更多的工作，比以往都更加勤励，是的，我怕回到家，但我是因为害怕再犯错，再用更多的谎言去圆，而他们却以为我天天加班是害怕回到家想起我的“前女友”。终于做完了工作，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偶然的一瞥四周，原来公司就剩下两个人了。她是一个实习生，哦，就是听说我“失恋”差点哭出来的那个。我对她所知寥寥，只知道她是个日本女孩，在中国留学。她来这里不算久，但也大概地听说了我的种种，尤其是我的“女友”。我看着她还在手忙脚乱地处理着文件，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说我是善良也好，或者是好管闲事也罢。我过去帮忙，她毕恭毕敬地说：“谢谢您，前辈！”吓我一跳。但她的样子十分真诚，只是说中文的口音还是有些怪异。也就半小时，我们完成了工作，我说就咱们两个人了，你一个女孩这么晚自己不太安全，咱们一起去车站吧。她笑的很甜，我们一路走一路聊，其实也没有聊多少，毕竟她说得有点慢。到了车站，雪下得更大了，我们盯着不停落下的雪看了好久，像是默契之于熟络的老友。而后公交车来了，我俩坐上了车。车上十分空，我们也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了。窗外雪还下着，我看着大雪，想着回家之后又要烘干衣服的麻烦，微微皱了皱眉，她却突然打破了安静，“前辈，你还为了失恋的事而伤心么？”也许是我还在看着雪想着烘干衣服的事，也许是她的坦诚让我愣住了，鬼使神差，我脱口而出——“唇印不是真的，我没有女朋友。”她瞪大眼睛，“纳尼？！前辈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我怔了几秒，而后捧腹大笑，笑地眼泪都出来了，笑地司机和车上其他零星几个乘客都以为我是疯了。止住了笑，我揩去眼泪，说：“其实，有一天有一个小女孩不小心在我的衬衣上印上了唇印形状的印章，回家后被同事看到了，我就谎称自己有女朋友，然后我就一直假装着，直到情人节那天被看到一个人在看电影。刚刚的那句话，是我心里几千几百次想对他们说的。”我顿了顿，“我一直想说，却一直没说，却终于说出来了。这句话，除了我自己，现在也只有你知道了。”我飞快地说完，又吃吃地笑，真的把这个包袱扔掉了，好轻松。她扑闪着大眼睛，“前辈，为什么要告诉我？”我说：“因为……可能是因为你太坦诚率真，我不知不觉就不想对你撒谎。又或许是我压抑太久了，压不住了，毕竟自己守着这些太难受了。”她却又是一副欲哭姗姗的样子，“前辈，我理解了，你的经历比单纯的失恋还要痛苦。”我赶忙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多亏了你，不然我还要难过下去。明天我就想跟大家说清楚，如果大家不能接受，那我就从这里离开吧。到哪里不重要，心里舒服开朗才最重要，不是么？”她的眼睛里还有波光，想再跟我说说些什么，我说，“我到站了，你注意安全。”而后闪身下车逃之夭夭。下车后，我直奔一家玩具店，买了一个玩具印章，印章印出的图案就像真的唇印一样。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到，面对那个日本实习生和公交车上的那个小女孩，我都坦诚地吓到了我自己，或许我对别人的真诚没有免疫力吧。到了家，我找出那件白衬衣，在领口处印上了假的唇印，又找出了纸和笔，写了一份辞职信。我想在明天，我带着辞职信，当大家发现我白衬衣上显眼的唇印而问我是否和前女友复合的时候，我要大声说出——“对不起，唇印不是真的，我没有女朋友。”我要跟大家道歉，一直以来我都在欺骗他们，也要跟大家道谢，一直以来也承蒙他们照顾。而后留下一纸无趣文字，离开这里，到其他城市，再也不骗人，再也不假装。这就是我原定的剧本。
⑤
第二天，站在办公室大门前，心里忐忑又莫名兴奋。深呼吸，一鼓作气，我推开门，果然李哥就是眼尖，一个照面就看见那个唇印，而后高兴地叫了出来，“天啊！小子！你的女朋友回来了？！”李哥高兴地语无伦次，“女朋友回来了”是什么鬼？不过第一步算是成功了。听见了李哥的高呼，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我见时机差不多了，我清了清嗓，说：“对不起！这唇印不是真的，我没有女……”“大家！”人群后一个声音从角落炸开。人们回头看去，是那个恬静寡言的日本女孩。我穿过人群看见她低着头，肩膀有微微的颤抖，然后却突然昂起脑袋，越过人群朝我走来，我竟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我要拯救世界”的意味。她走到我身旁，和我四目相对，她一脸坚毅，我一脸懵逼。忽地她双手环抱着我的左手，在我的左肩上印上了一个唇印，转而面向围观的同事，说：“其实，我和前辈交往了，唇印不是假的，他有女朋友！”同事们鼓掌，欢呼，祝贺，像是一个庆典，像是一次凯旋，纵使她的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但没人怀疑有它，因为她是留学生。只有我知道，她的一字一句，是有多么正中要害，一箭穿心。很久之后我问起我的妻子——那个日本实习生，为什么要假装我的女朋友，甚至在后来不可预期的和我假戏真作的时候，她笑了：“唇印不是真的，那我送你一个真的。但你是我见过最温柔最真诚的人了！”我一脸懵逼，一如当初她站在我身旁时一样，而那件衬衣上的三个唇印，洗了很多次也好似洗不去似的，甚至像极了蔓延的病毒长在了我每一件衣服上。我能看见他们，一生都能，就像我也一直看见我的虚荣，我的坦诚，和我的幸运。
完。
后记
这是我第二篇短篇小说，构思于2016年6月，完成于2016年10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