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她不是朋友,甚至也算不上熟人,我不知道她对我哪来的信任,向我倾吐所有。
她四十五过去奔五十的样子,清瘦的一个妇人,腿细而长,略有罗圈,背瘦而窄,略带一点佝偻,头发稀疏,贴在头皮上,剪成齐耳根。
平常偶尔上下班碰面打个招呼,因为今天时间充裕,长时间坐一起侃侃而谈,我才仔细端详了她的容貌,竟是很有几分姿色的,那眉毛眼睛嘴角皆能看出往日的细致。
我发现她较年初时显得精神而开朗了,正逐渐的褪去那份过早的苍老疲惫感,整个人焕发出年轻而愉悦的光彩。
她是这个建筑公司守门人兼锅炉工兼公共区域清洁工老魏的妻子。
俩人许是才刚到一起过日子,一年不到,晚上下了班,开工程车的司机们下工回来,很多要在门卫值班室说笑一回才回家。
他们每每打趣:老魏呀,置办几桌咱们热闹热闹呀!
有时搞笑:老魏呀,那个某某影楼搞活动,免费拍婚纱照,和嫂子拍一组呗!
更恶作剧的:老魏呀,昨个请假去医院给嫂子保胎去了吧.......
老魏统统一顿臭骂轰赶。
我于是明白,他们是一对中年刚在一起的夫妻,应该是有故事的。
老魏,看上去粗鲁而略带玩世不恭,一副不正经样的一个半辈子的光棍,肥肥粗粗,一脸横肉,一贫如洗。
一人同时兼着三份工,整天忙的跟陀螺一样转,到哪嘴巴还不闲着,见着谁都有说不完的段子抬不完的杠。
他在奔五的时候,娶了这样一个女人,我用我不用动的脑子想,她也是一赤贫的,贫弱孤苦的女人,因着不得以的缘由,嫁给赤贫的老魏,过起这赤贫的日子。
因着锅炉管道出问题了,老魏和几个办公室的同事,还有下了工的司机都被老板叫去锅炉房抢修了。我回不了家,想乘人家顺风车的同事也去帮忙了,就在锅炉房值班室和老魏的女人一起单独坐了两小时。
她向我讲起她的过往。
故事也不是很复杂,但我总结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女人冲破桎梏,追求幸福的勇气。
2
她和原来的老公是一个村里长大的,所谓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刚奔二十便由大人主持,两人自愿,结婚过起小日子。
刚开始的日子,自然是贫穷的,老公骑着摩托车早出晚归去城里建筑工地做工,她在乡下耕作着几亩薄田。
那些年,农村人的日子大多是这样子的,老公出去打工挣几个家用,老婆种地做饭带孩子。
起初的几年就是这样,很穷,但过得还算幸福安康。
她是个勤快麻利的女人,孩子上幼儿园以后,地里的庄稼春种秋收锄草施肥完的农闲时间,她就骑着三轮车进城卖菜,有时是自己地里种的各种时令菜成熟了,采摘下来,拉到城里菜市场卖,比如番瓜、萝卜、菠菜、小葱等。
自己地里种的卖完了,她就骑着三轮到蔬菜批发市场批发一三轮车到零售市场卖,一般她卖的要比固定的摊贩便宜,她要赶在儿子中午放学和老公中午下工回来之前卖完接孩子回家做饭。
她说那几年她这样抽空卖菜,除去家里零用开销,每年都能存几千块钱。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个数目已经相当不错了。
3
日子按部就班的过着,慢慢的老公嗜酒好色暴戾冷酷的性子开始绽露并日渐加剧。
下了工,不急着回家,经常约三五工友找一地摊喝酒吃肉,喝到烂醉,才驾着摩的回家。
她当然很气恼,最生气是安全问题,那时候还没有酒驾入刑的法律,老公经常醉着歪歪扭扭开着摩的回来或者由别人驾着车驮回来。经常深夜才回家,回来动蛰借着酒劲挑衅滋事。
另外,喝酒吃肉,费钱呀,工地上挣的几个钱,能经得起这样消费吗,老公还爱充阔,装大款,经常请客买单,她忍不住抱怨几声。
因为这些个,两人的争执经常有。
起初,只是争吵,还不怎么动手。后来,动手就象流感,每隔段时间就来造访,躲也躲不开。
最初的一次动手,是孩子三四岁时。一个晚上,孩子感冒发烧,哭闹不止,她正抱着孩子哄睡,没听见门口摩托嗯喇叭,等听见时人家已在门口等到不耐烦了。
她说深秋的晚上,山里已经很寒冷了,她只穿着背心短裤出屋给老公开门,大门一打开,醉熏熏的男人把摩托往院里一扔,一把揪住她正对脸就一拳,她被仰面打翻在地,扔不罢休,骑在身上揪住头发摁住头往地上磕,直打到她失去反抗的力量一动不动才罢休。
然后扬长而去,钻进房里呼呼大睡。
她翻起身时浑身巨痛,忍疼回到屋子穿上衣服,月黑风高,她抱着孩子回到娘家。
正如极大多数嫁出去姑娘的爹娘一样,父母先是痛惜女儿,唾骂那畜生一样的女婿。
但转天就开始回劝:回去吧,谁家两口子不争个嘴打个架的,常有的事,谁让你不赶紧的给人家开门呢,人家干了一天活,乏的很,喝酒乐一下也没啥,喝多了,勉强挣扎着骑回家,想赶紧的睡到炕上,你老半天不开门,当然的生气了。
瞧,女人整日劳作在庄稼地、回到家养鸡喂猪、还有洗洗涮涮没完的家务、孩子的吃喝拉撒,都是不值一提的,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疼痛,所有的眼泪,都是无所谓的,但给男人开门晚了,挨打是合情合理的。
这就是我大天朝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而且今天大多数人仍秉持这种优秀传统:
女人就得乖乖守着家,洗衣打扫煮饭烧菜,照顾老人,教养小孩,洒扫庭除,勤俭持家。当然时代不同了,也还得同男人一道挣钱养家,要不然在家里一天忙到晚,也还是个吃白饭的。
但是男人嘛,挣点儿钱就有了天大的功勋,回家就是大爷,进了家门就躺在厅堂,对着老婆孩子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略有伺侯不周,还可以摔碟抡碗,拳脚相加。
这是合理、合法、合乎大多数人的认知的,公婆如是认为,父母也如是认为,大多数人如此认为。
男人疼你怜你,是你的造化;男人如此这般,也是无可厚非的,只能怨自己的命不好。
说白了,女人的命运,到了这个时代,也是全不在自己手里。
父母几日的劝转加唠叼,让她惭惭明白了,男人就是天,怎么着,天都是对的。
几天后男人登门,略表歉意,她只有顺着父母,顺着男人,回来了。
可是,自从有了开始撕逼的人生,此后的人生就是无穷无尽的撕。
印象最深刻的有:
一回,她从地里锄田回来,人也很疲乏,但老公和三五酒友斜竖躺在沙发上,要她上酒上菜,已经喝的七荤八素了,她不想理会,就回屋躺下休息,老公等不到续的酒菜,进屋见她躺着,掀开被子揪起她,拳头就冰雹一般砸来。
她鼻青脸肿的冲出家门,去了姐姐家。
过几天老公上姐姐家要人,在大门口喊:你姐要教你离婚,那就快往民政局走,别赖在这。
儿子小学时有一回成绩考到全班垫底,她很沮丧气恼,老公借点微醉,更是向她发难,盛怒的指责她光顾着卖菜挣钱,不好好教养孩子,放任不管,养出这么丢人的孩子。
她一肚子委屈争辩:我每天晚上陪孩子写作业,作业做完检查签字。你呢,陪过一次吗,检查过一次作业吗,开过一次家长会吗,早上送过还是晚上接过,孩子只归我一个人操心吗?你每天醉熏熏的回家,孩子看见你就吓的躲起来,......没说完,老公的拳头就已砸向她的鼻梁。
她向我指着自己的鼻梁让我仔细看,那里骨折过的痕迹,十多年过去了,伤痕还依稀可见。
一个冬日,老公下了工又喝了点酒,回来的路上,乡下的砂石路面摩托转弯时把控不了,摩托摔出去,人扑往地面。冬天的路面很硬,砂石把脸磳到满面血污。
到家时嘴蜃鼻孔眼眶等处还在往外渗血,她用热水和毛巾给清理脸上的沙石和伤口,清洁时也许把人家弄疼了,老公突然就一掌把她掀翻。
她就跪在炕沿边上,没防备,人就倒翻到水泥地上,闪了腰,自那落下腰病,有好几年,她都在四处求医问药治腰痛。
战争也有翻盘的时候,那时,他们已经住在楼上,喝的烂醉的老公打门。早上出门时就有争吵,此时喝了酒更是心情不爽,门刚一打开,人就扑过来,她一躲闲,没打着,老公扑了个空,爬在地板上,一时翻不起来,她拉上防盗门,转身骑到这个恶棍的背上,两手使足力气掐住脖胫。
郁积已久的憎恶和仇恨让她失去了理智,她觉得真捏到老公不怎么动了,有点发软,她猛一惊醒,起身逃跑了。
他们就这样在撕打争斗中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4
二千年的时候,有一个机会,老公做工的工程老板实行改革,把各工种分包给各工种的工匠,老公是木工活班长,在她的极力支持下老公包揽了工地的木工部分工程。
工程分包到老公名下,即将要做老板娘的她也是信心满满,工程需要购置一些机械工具及车辆等,她拿出了多年卖菜的积蓄,另外老公向银行贷了一笔款。
她把庄稼地送给邻里去种,自己跟老公进城,在城里租了房子,一边照顾孩子上学,一边上工地帮老公的忙。
当年下来,工程交工,除去还银行贷款和工资支出,他们净挣八万块钱,真是太爽了,第一次挣到这么多钱。以前老公做工每年拿回家不到八千块。
但是,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的生活有了质的转变。
从此,他们的打架还不仅仅是因为老公的酗酒滋事。
老公的工程渐渐做大,手下有个专门管财务账目女人,她发现晚上老公什么时候回家,那个女人的短信什么时候就追来了,短信内容根本无关工作的事,全是到家没,吃了没,睡了没,想了没,在干吗,出来吗......
起初,感觉这个女人很讨厌,但没有确凿证据。
老公这样解释:那个女人就是喜欢巴结巴结自己的老板,暖昧暖昧,想让老板多照顾一下。
假期里她带着儿子回乡下料理家务,假期没完,有急事回城,没打招呼就进家来了,直面碰到老公和那个女人早上一起起床准备出门上班去。
自此,老公不再隐瞒什么,他们公然在一起,甚至那个女人的老公也在工地做司机,但谁都无能为力,一圈子人都默认了这个怪异的存在,他们四个人在一处工作,而他们公然在任何公开的场合一起工作和生活。
老公的理由竞然很充分:碍着你什么事了,房子有你住的,吃穿有你用的,钱有你花的,我还是你老公,你还是我老婆。我们谈得来,我就是喜欢,你管那么多干嘛!
那些年,还没有微信聊天,老公和情人晚上通过手机短信联络。夜里只要老公短信铃声一响,她的头就嗡嗡作响,轰鸣不止。
她才四十岁刚过,头发就一把一把的脱落,眼睛已开始发麻发花。
直到今天,她都听不得那个铃音,谁的手机铃音是那个音乐,一旦响起,她就不能自控地抱住头狂甩。
工地上,她向来弱势,那小三嚣张而跋扈。工友们戏弄她:你们谁是老板娘呀,你这个老板娘一声不吭只知道干活,那个假老板娘气烟嚣张挥来舞去。
她泪水只有往肚子里咽,气不过时也争吵呕气撕打过,很多年就这么过来了。
这么多年流了太多的泪,但到谁那儿,都说,认了吧,谁让你遇上这样子人呢,男人,能挣到钱,不变的少,熬吧,熬到老了,她们就散了,男人就心回意转了,日子就好过了,那个女人也有自己的家,终究会散的。
父母如是说,兄妹如是说,发小闺蜜如是说,亲朋好友统统如是说。
甚至逐渐长大的儿子,也如是说。
她的日子就是用“熬”这个字来过的。
似乎世人眼里,男人能多挣几个钱,养个情人包个小三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要是不来个情人小三什么的,还不足以显示他的成功他的魅力。
那些事业成功大把挣钱了,却还有空陪着原配去逛菜市场的男人倒好象稀有动物一样,受到人们的围观和品头论足。
5
这些年,他们重新修建了乡下的住宅,象别墅一样富丽堂皇。城里买了两套住房,老城区一套,新城区的高档住宅小区一套,那个女人也在城里买了房,是老公掏钱给买的。
老公买了车,但是副驾驶的位置她从来不坐,因为经常是那个女人坐在那个位置,所以她坚决不坐那个座位,她只骑着她的破自行车。
我叹息:你觉得这样你就保住你的一点点尊严了吗?
近两年,儿子已经成年,学习成绩不够优秀,上了省城的技校,但是却很懂事明理,技校毕业在街面上租了门面开了间发廊。
去年,老公和老情人掰手了,又有了新情人,是按摩中心年轻的女孩儿。
她已经完全绝望了,将近年底,年的脚步渐渐逼近,在人们又忙着辞旧迎新时,她搬出来,住到新城区的另外一套住宅,那是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新房。
她说,她呆在新城区大多数住户还未入住的小区高层28楼里一个月没有出门,没有下楼,夜里也不上床,整日整夜绻缩在沙发上,除了白天儿子或儿子的女朋友给她送来一点吃食,她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
她整整想了一个月,想要给自己一个答案,是按大多数人的思路:再熬两年,儿子结婚了,儿媳生孩子了,就领着孙子跟着儿子过,反正半辈这样过来,何必再生事端。还是听从自己内心的招唤,过有尊严的人生,过有爱的人生,过一会属于自己的人生。
奔三十的时候经常遭家暴,她想走出那个桎棝,众人劝阻,她自己也是心存希望的回归了。
奔四十的时候老公公开养情人,她常常被家暴,她想冲出藩篱,众人劝她日子才好了,拱手送人,岂不可惜。她也心存侥幸的希望,以为可以重来。
如今快奔五了,她明白了,跟这个男人再耗下去,她这一生就没有一天是舒心过的。
但是,她又怎能不愁肠百结,将近二十年的婚姻,日子从赤贫奔到如今也算小富,就这样拱手相让,徒剩年近半百一老徐娘,不名一文,不知所终,怎不纠结,怎不伤悲。
他们已在城郊买了地皮,盖了公司办公楼,老公办公室的门上金光闪闪的门牌“总经理办公室”,公司院里停了半院的机械和车辆。这所有资产,一砖一瓦一个螺丝一个钉,她都曾经亲力亲为,跑前忙后,呕心沥血,她始终抱着终有一日浪子能回头家和万事兴的幻想。
他们的公司在业界已有一定知名度,合作的几家发包方每年都有源源不断的工程。而婚这一离,此前所有的财富,此后滚滚而来的财富都将与自己无甚瓜葛。俗语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半生心血除去儿子全洒在此,她怎不心痛。
还有白发如霜的父母哀哀恳求:体谅着过吧,终有一日他会悔改的,怎么着也不要把家散了......
还有儿子无言的反对,她知道儿子的为难,儿子无力左右他的父亲,同情母亲的处境又不愿看到家分崩离析......
还有众人的嗤笑非议.......
一个月,她几乎想白了头发想花了眼,但她想明白了,她要冲破这生命的枷锁,命运的桎棝,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一个晚上,她给老公发微信过去。
说:离吧。
老公回复:胡闹什么,半辈子过来了,都要娶儿媳妇了。
她说:我受不了了。
老公:受不了什么了,缺你吃了还是缺你花了,闹什么闹。
她说:我要离,铁心了。
老公:随便你,吓唬谁呢。
她说:明天我回家来谈。
老公:行,那你什么条件。
她说:随便你分点就行,只要让我和你分开。
她把聊天内容给儿子看,儿子终于也理解了母亲的意愿。
那天,她特意去发廊做了头发,儿子的女友给她画了淡装,她穿上她最好的大衣,蹬上尖细的高跟鞋。
回到家,老公和他年轻的情人眼里都有一股惊讶略过。
他多年暴戾和无视她,只是看准了她的软弱,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强硬的姿态面对决裂。
为了省事,她没有去法院分割财产,只按老公的意思,分给了她乡下的住宅和现金五十万。
她把现金给了儿子装修店面,儿子懂事,自己贷到了款,把母亲的钱还回来了。
当她终于过了心上这道坎,忽然觉得外面天蓝地阔,豁然开朗,开始走出门,下楼来,上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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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老魏是在彩票店认识的,光棍儿老魏休息时总要在她楼下一家彩票店打一柱彩票,她因为想散散心,也学着去彩票房打彩票。
碰上几回以后,开始聊一聊,聊着聊着,互相知道各自的人生,都感叹人生的无常,惺惺相恓。
我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地问:那你也找个条件稍好一点的,老魏有点太......
这个世界人人都在奔往富足的路上,几套房产几辆车的人比比皆是,象我等只有一套住房供休养生息,挣一份微薄的工资还常常被拖欠,上下班挤在公交车上,有时象被运输的骡马,层层叠叠的挤压,活的苟延残喘,已是贫穷到很对不起这个时代、对不起政府了。
而老魏,却更是赤贫如洗,他半生不娶,无儿无女,无家无舍,身边还带着一个十来岁的侄儿,侄儿先天痴呆,哥哥嫂子生了就不要了,老魏收养。
他和痴傻的侄儿住在锅炉房值班室里,一间十平米的小屋,一张床,一张桌,一点做饭的家当。
侄儿看见人只会痴痴傻笑。
老魏满面横肉,相貌粗鲁,据说小时贪玩,捅了蜂窝,被蜂蜇过的脸一脸的疙瘩,而且满口粗语脏话,张口就是污调子黄段子,一脸的老泼皮没正经样。
她说:挣钱多相貌好都有什么用,只求能把我当人待。你不了解,他人真的很好的。
早上,我盯着电脑编工程日报。真的是在编,数据都是假的,图片都是P的,工程进度都是虚构的,但要编圆了,不能有纰漏,应付质检部门的检查。
我编的头晕脑昏,肩膀僵硬,眼睛酸痛,抬起头往外张望,经常看到外面公司几千平米的大院里,所有的工程车都开走了,望过去空旷而辽阔,两个人用大扫帚从一头往另一头扫,远看着小小的两个人影,不知在聊些什么,不时的两个人同时畅怀的大笑。
我想我有多久没有这样畅怀的笑过了。
女人想要的幸福,其实真的很简单,只要能经常笑着而不是垂泪。
曾经有一道著名的选择题,你是愿意坐在宝马车里哭还是愿意坐在自行车后座笑?的确好难选择,谁不向往富裕高档优雅的生活,谁喜欢操劳奔波拮据的日子,能够坐在宝马车里笑是女人的终极梦想。
然而大多数女人实现不了这个梦想,宝马车里能笑到最后的人凤毛麟角。
她是选择了笑,自行车后座上笑的人生。
她说,有一回她出去买点生活用品,因为时间短,没拿电话就走了,老魏进屋找不着人,急的来来回回团团转,什么活也干不了,有车进门,喇叭不停地响,司机扯着嗓子大喊开门,他手里拿着摇控开关,竟不会使了,傻侄儿从手里拿过遥控给司机开了门。
老魏去烧锅炉,去打扫院子,去收拾供热管道,她随在后面帮忙,给递个工具什么的,老魏快乐的哼着不知名的调,看四下无人,抱住她的脸赶紧亲一口。
大半年了,很多个下了班了晚上,老魏和她,我们一起上了公交,他们从公司门口始发站上车,到随便那个站想下就下了,一路上像恋人一起旅行一样指指点点看街头车流人海、霓虹闪烁,她竟像个小姑娘一样笑的满面桃红,眼睛里溢着幸福。
她说下了车,他们经常一起在小饭馆吃点东西,给侄儿提一份小吃,溜达一圈,再坐公交回来。
路过她从前住的楼下,不由自主抬头一望。
老魏醋意很浓:想了吗,是不是想回去。
她说:这一辈子,再也不想回那个地方。
老魏哪里知道,这一年来,她的前夫,已通过各种方式向她表达复合的愿望。
让儿子来游说,去她姐姐家游说,好多个节假日后备厢拉满礼品去老丈人家游说。
父母劝她:他看上去怪可怜的,你还是回头吧,毕竟是打小过来的结发夫妻。
她告诉父母:她在28楼想了一个月的时间,确定自己要和以前的人生告别,一拍两散,决不回头。
此后,他们一起坐车路过那栋楼,她再没抬头望过曾经的窗户,但老魏还是不踏实,总往她脸上瞧,一脸的忐忑。
一天晚上老魏忽悠着她在一条卖高档时装的街区下了车,把她掇进一家时装店,要给她买衣服。她摇头拒绝,她说自己买过高档的衣服,穿上也没什么特别,老魏穷,要攒钱,她不想破费。
老魏恼了:经常路过服装店,看见人家老公带着老婆试衣服,我就有个梦,哪天也能领着自己的老婆买衣服。我到了这个岁数,还没体验过领着自己老婆挑衣服的感觉。
她觉得老魏好可怜,辛酸地答应了。
那天老魏揣着他兼三份工一次领到的所有工资,铁了心要给她买件高档的衣服。
她试了一件又一件,老魏高兴的象个老小孩,一件一件帮她拿,要她都试一试,多试几件,他终于实现帮老婆挑衣服的梦想了。
我哑然失笑:老魏,看上去这么毛燥的人,怀里竟揣着这么细碎的心愿。
她随老魏去老魏乡下的老家,穷到不能用语言来形容,老母亲见光棍儿子带回来了媳妇儿,高兴到一整夜没睡坐到天亮,第二天神彩奕奕地给他们做饭。
她明白老魏为何一直没娶,太穷了,兄弟几个人挣的钱凑在一起娶了嫂子,自己再打工挣钱,攒上几年,就过了适婚的年龄,更少有人愿意嫁了。
回来后她有了一个想法,想拿出自己的钱买套小面积住宅,供他们俩和侄儿居住,老魏坚决不同意,他发誓要自己攒钱买一套他们的房,以报她嫁他之恩。
每天口里吊着黄段子的老魏,一人兼着三份工,从夜里四点起床烧锅炉开始一直忙到天黑,在他口无遮拦吊儿浪当的外表里藏着一颗深情的心。
是的,一个人外表有多不正经,ta就有多深情。一个人有多坚不可摧,ta的心里就有多少疤痕。
老魏也有一个青梅竹马,小学初中都在一个班,初中毕业老魏家穷辍学去了新疆打工,女孩考上县一中。
高中三年女孩每月父母给一份生活费,老魏再给寄一份生活费,女孩的高中生活很宽裕富足。
三年后女孩考上大学,就和老魏失了联络。许是怕老魏继续纠缠,没告诉老魏大学的名称地址和联系方式。
其实,老魏是有自知之明的,他自己也没再主动联系过。
这么多年老魏只有过年回家时见过几回那个女人,女人过年时回娘家,娘家和老魏是一个村。
发觉女人见了躲着他,老魏就自觉地避开,以免尴尬。
我打趣:你们乡下那么封闭传统,竟儿时都有青梅竹马的相好,亏我生在城廓方圆,空气开明的很,却连个遇到困难搭把手的异性伙伴都没有。中午放了学,自行车链条掉了,自己放不上,左右环顾都没个男生帮忙放一放,苦逼地推着自行车走回家,到家时快到下午上学的时间了,一路上汪着一眶眼泪,看到家门眼泪才扑簌簌落下。有个青梅竹马的伙伴照顾多好呀!
她说:过来的日子,最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让她受尽磨难,心痛半辈,若是个父母之命媒说之言的人如此待她,倒也不至于这样心痛。老魏也是,若不是那个青梅竹马,让他心上扎了半辈子的刺,也许早都糊里糊涂娶妻生子了。
原来,青梅竹马,并不都是波光里的艳影,一直在心头柔柔地荡漾,也会在时光的悲哀里心碎,黯淡了一生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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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雄有别,属性使然,大多数的女人,终其一生在经营家庭,追寻幸福;就象大多数的男人,终其一生追寻事业,渴望成功。
假如通往幸福的门是一扇金碧辉煌的大门,我们没有理由停下脚步,但通往幸福的门是一扇朴素的甚至是寒酸的柴门,该当如何?
她千里迢迢风尘朴朴,带着对幸福的憧憬热望,带着汗水、伤痕和一路风尘,沧桑还没有洗却,眼泪还没有揩干,拾级而上,凝望着绝非梦想中的幸福的柴门,滚烫的心会徒然冷却吗?失望会笼罩全身吗?
她没有收回叩门的手,岁月更迭,悲愁交织,命运的跌打,令她早已深深懂得什么是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只要幸福就在里面,简陋的柴门又如何,破旧的茅屋又如何。
幸福的笑容从没因身份的尊卑贵贱而失去它明媚的光芒。
她跨过非短流长,重重阻碍,寻求的是幸福本身,而不是幸福座前的金樽,手中的宝杖,幸福比财富珍贵,这是生活教会她的。
我问她:你现在觉得幸福吗?
她说:幸福,我现在就在幸福里。
管道修好了,同事喊我上车回家,我向她招手再见,她向我招手,满脸幸福的笑,满脸幸福的泪。
作者:马云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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