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家,发现那所小学校不见了。
小学校在村前靠近马路的边上,从我记事就在那儿,就像村口的老井。出了村庄绕过谷场,就看到一片白杨掩映着并连的十来间房屋。这在农村很显眼,只有学校和医院的房屋才这样接连着盖。
我七岁那年,母亲用头巾兜了三四十只鸡蛋,领我走进小学校的大门。三排四面土墙茅草苫顶的房屋,前两排是教室,最后一排老师办公兼住宿。母亲把鸡蛋轻放在一张漆皮斑驳的大办公桌上,我才看见桌前是坐着人的。先生背驼得上半身和下半身对折起来,不走近,看不见桌子前面的人。鸡蛋算是抵交了学费,先生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师。姓黄,因为驼背,乡下人把驼字读四声,没过几天我也跟着大家背地里叫他黄老驼。渐渐的知道,他是“打下来”的右派,现在想来,也不知道“打下来”是什么意思,大概是问题不再追究,不再挨批斗了吧。可能这得益于他腰被打断了,都驼成那样儿,再斗就把人整死了。黄老驼肚里的墨水多,故事多,夏日的午后,我们从水塘里爬上来,只有黄老驼的课才没人舍得睡觉。他画一手好画儿,因为我学习用心,第一个学期末他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搬了椅子坐了,叮嘱我不要动,给我画了一张铅笔的人像素描。我感觉就像把我整个人嵌进了那么厚厚的纸张里。
语文数学每半天轮流上,老师讲完课我们就开始写作业。放学回去就做饭或者喂鸡猪牛羊,农忙时要去田地里帮爸妈做活。课间男孩子拿爸爸抽完的香烟包装纸叠成三角拍,把用过的作业书本叠成厚厚的面包打,天冷了大家靠着教室前面窗户下挤成一排挤油。拧住一条裤脚做金鸡独立状,架起一条腿蹦跳着冲向对方,这叫架鸡。女孩子玩的文静些,踢毽子、跳皮筋、抓石子、跳房子……女生玩的这些我们男孩子是不屑的,虽然拍三角打面包会撕了作业本和书本,挤油儿会被土墙蹭脏了衣服,架鸡极容易撕破了裤脚,凡此种种,每一种都足以让我们回去挨骂。我们依然出了家门就把爸妈的打骂挂在门口的柳树杈子上,整天的乐此不疲。
在我四年级那年夏天,学校提早放了暑假,说是重建校园。原本提前放假就已经让人兴奋得憋不住,再一想以后的学校该是怎样的金碧辉煌,会不会像皇宫那样耀眼?暑假放牛时就看见一车车的砖瓦灰料从集市方向拉过来,在学校门前的土路上辗出了深深的两道车辙沟子。
开学了,终于开学了。学校真的全是一色儿的红砖红瓦房,墙壁都用白灰膏抹得平整光滑,桌椅也都换成了木头的,再也不是以前的泥房泥桌泥板凳了。不过,我们也就再也没办法在雨天里比试谁能用碎碗碴子把泥巴桌子面搪得更光滑了,这也算是新学校让我们失去的一大乐趣。让我更伤心的是,教我三年的黄老驼也不见了,他住的学校东北角的那间小屋自然是没了,人呢?有一次我问数学老师一道不会的应用题时顺带问了心里装的这个疑问,数学老师似乎不怎么感兴趣——谁知道。他都不愿多说一个字,甚至唯一的这句答话里我都没法确定是否定口气还是疑问口气。
学校的四面围墙也是红砖砌的,很高,不像原来的矮土墙,长年雨淋,加上我们攀爬,有近于无。好在新围墙离原本栽种的白杨树极近,我们仍然可以爬树越过围墙回家而省去走到前面大门的路程。
很快我小学毕业,到镇上去读中学,然后又去邻县的一所师范学校读书。初为人师的第一年,我又回到这所小学。高大的白杨已经不知去向,整个校园的空地都修建了花坛。感觉小学校再也没有毕业时留给我的白杨树华盖如伞,郁郁葱葱的印象了。花草确实多了,可是校园里却只有操场才有施展手脚的空间,教室前后原来可以随意追逐打闹的空地现在只剩下两三个孩子并肩前行的通道。远远地望去,没有了树木的掩映,小学校像缩下了腰身,没有了精神,房顶和所有的墙壁都裸露在外面,生硬而冷漠。
好在教我的老师还有几位没有退休,现在却成了同事。雨天里老师们都不愿意踏泥路回去,就在办公室里支起煤炉子下面条。因为我不会打牌,更不会搓麻将,老校长算起来我叫他表叔,就安排我给大家做饭。闹闹的校园这时静了,空旷了。钢精锅里是一片片绿油油的青菜和一丝丝白嫩嫩的面条,水滚起来,热气氤氲了整个的办公室。屋外的雨滴滴答答地下着,有着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温情。教室也像劳累了似的,静在雨中,屋顶上的瓦早已看不出一点儿红色来,倒是长出青翠的苔,让我疑心眼前的一景便是红墙绿瓦的由来。
一次面条下好了,大家都夸我的手艺有长进,老校长那天的手气也好,大家也都附和着高兴。吸溜面条的空档,我问,黄老驼去哪儿了?我突然发现,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老校长停了筷,托面条碗的手停在半空,问,你是说黄秋生黄老驼?教过你?我说嗯。然后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右派,武汉大学教授,批斗,下放,退休。没了。我问,然后呢?然后回了呗。回哪里了?谁知道。最后的答案,仍然是一样的三个字。不同的是,这次我知道,这是最终的答案了。
一年后我离开了小学校,去了更远的镇上工作。但每次回家,刚好路过小学校,突然的又感觉亲切起来。这个时候我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回老家也越来越少了。
那年秋天回去,发现小学校改成了村里的养老院。再也没有那么多的孩子进进出出,也就不用那么宽阔的大门,整个院子像放大了的农家村院。教室阔大的门窗封了,前后门之间又掏了一个门,不伦不类的样子。围墙上也不见了认真学习、努力进取的标语和各种运动姿势的人物图案,房屋的墙壁也是一整个的白,洁净,却没有了一丝的生气和活力。墙边椅子上倒卧着几个老人,垂暮萎然,昏沉僵木,再也寻不见孩童跳跃追奔的活泼身影,听不见朗朗书声。当年离开这里,虽有些失望,但毕竟还能找到童年记忆里的影子,而这次,却是全然的消失了。
很快,我老家所在的村子搬迁到新农村居民点,家也回的更稀,偶尔回一次,回家的路也不再经过那里。
今年的清明,我从外地赶回给母亲上坟。这原本就容易回忆起童年的种种往事,我突然的很想去小学校看看。
原本周边并没有其他房屋,也不和村庄相连,就一个不很大的院子,前面一条马路,后面是方形的池塘,左右两边都是庄稼地,小时候我闭上眼睛都走不错的。可是,那天我却在一片空旷的田野里找了好一阵子,是那种迷了路似的寻找——却连一丝学校的影子都没有了。记忆中的院落没有了,后面的池塘没有了,远近的村庄也没有了。是的,我记起来了,我所住的村庄,不也是搬到新农村居民点了吗?这远近的几个村庄,就可想而知了。那小学校呢?我问过路的人。小学校?他似乎不知道我在问什么。我明白了,立即改口:“敬老院啊,原来的敬老院呢?”“哦!早搬了……”
小学校,池塘,那一条条曾被来来往往踏印过多少孩子脚印的小路,全无一点儿踪影,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四处望去,目光所及的,是整齐划一的四四方方的田地,听说是承包给外地的人,种蔬菜。而我心目中的,不管是小学校,还是敬老院,都再也不存在了。
都说人老了,记忆力会减退的。其实,我总觉得,是我们生命之河的两岸上的风景变换的太多,太快,以至于让我们无力记住太多。就像那所小学校,承载着几代人的读书梦想,曾经是多少孩子的童年乐园,再也不复存在。听说拆迁时刚好后面的水塘没土填平,就把教室的砖瓦都用推土机推进去,上面盖上土,一样可以种菜的。砖已入土瓦为泥,何处再寻起?怕是很快的将来,我的恩师,我的小学,也没有人再提起,再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