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是个残疾人,但曾一度成为我们村的风云人物,一个很有“味道”的风云人物。他发明了一个赚钱行当,创造了全新的赚钱赛道,让村民们很是艳羡。
那年,自打开春以来,村里就充盈着一股百无聊赖的气息。
山上的石头不让采了,周边的铁矿不让挖了,连河边的沙场也不让淘了,说是为了环保。一时间村里的人都闲了下来,大街小巷、各家各户门前全坐着三三两两的老爷们儿,把原本属于妇女们的地盘都给占了。
“没钱”谁都没有说出来,但这两个字却随着空气四处流动,村里每个人都能呼吸到,感受到。很多人打算远走他乡,去外面碰碰运气。更多的人,尤其是中年人还是想稳妥点,等等看看,也许谁家盖房需要帮手,或者矿上又能干了。
走的走了,等的还在继续等。随着夏天的到来,空气越来越燥热,村里的人也越发沉不住气了。
就在这时,村里那个一直默默无闻,毫无存在感的老周突然换了一个身份,如大圣降临般“金光闪闪”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开着他的破拖拉机“突突突”地招摇而过,成为全村议论的焦点,也成为村里很多人艳羡的对象。
他想到赚钱的门路了。
一.你们不干我来干
一个明亮的午后,老周开着他的拖拉机停在我家门口,和我爹说话。明晃晃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神采飞扬。
他的拖拉机后斗上拉着一个用多只汽油桶焊接而成的铁罐,容量有三四方大小。铁罐上用白漆清晰地写着“拉茅的”三个大字,下面则是一行电话号码。
老周停下来和我爹说话,一是因为熟识,二是宣传他的新业务——拉茅的。我们那边都是旱厕,被称为“茅的”。旱厕满了,排泄物就被挑到地里当肥料,这就叫“挑茅的”。
此前,各家各户的厕所满了,都是自家人挑到自家地里,根本不会请外人来处理。“挑茅的”是农活里最难以忍受,也是最污秽肮脏的事。如果真请外人来干这个,即使最好的朋友、亲戚也都意味着“友尽”了。
我们那儿甚至用“你给他口吃的,他能把茅的给你挑了。”这么一句俗语来形容一个人贪婪、爱占小便宜而愿意做任何事。
所以,当老周的业务出现,还真是惊世骇俗,石破天惊,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谈到老周,人们就会处在一种奇怪的亢奋状态中。一方面,大家为老周能发明出一个全新的赚钱门路而兴奋,笑称老周是个“能人”,艳羡老周这下可算挣钱了;另一方面,话里话外又有点瞧不上这活计,即眼红又鄙视。
邻居四婶子就说:“哎哟哟,你看人家老周,居然靠拉茅的就能赚钱,以前咱们村谁干这事儿啊,真是啥人有啥法儿!”
四婶子的男人则蹲在一边,猛抽一口烟,吐了一口痰后搭话道:“要不他哥不让他进祖坟呢!”说完,就嘿嘿乐了,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在阳光下金灿灿的。
老周在我家门口停下来和我爹说话那天,是他开展拉茅的业务的第三天。
我爹问他:“找你拉的人多吗?”
老周说:“刚干,现在还不多。头一天给邻居免费拉了两车,打个广告。”说完羞赧地笑了。
我爹问他:“拉一车多少钱?”
老周说:“三十。”
一车三十元,还真是个赚钱的买卖啊!
当时在我们村里,给建筑队干一天的大工也就三十。几年后我大学毕业,在省城找工作时,省城的月薪也才八百到一千。
我爹随口回答:“还可以啊!拉一桶就相当于别人干一天的活儿。”
“嗨,这不是没人干这个嘛,咱挣点钱!”老周挠挠头,依然笑得很羞赧。
我爹又问他为什么要干这个。
老周说:“这不闺女考上高中了嘛,儿子也在上初中,马上开学了,得给人家凑学费嘛!别的咱也干不了。”老周说完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自己的腿。
聊到最后,老周跟我爹说,家里要是拉茅的记得找他。
我爹说:“好。”
老周又让我爹帮他多宣传宣传。
我爹说:“好。”
得到满意的回复后,老周一踩油门,开着他的拖拉机就“突突突”走了。
很快,老周的业务繁忙起来。一开始他路过我家门口,还会停下来聊两句,很快就没时间停车了,只是在疾驰的拖拉机上打声招呼就突突过去了,再后来,他一天能从我家门口过好几趟,打招呼也变成了点头示意。
我爹看着远去的老周说道:“他这活儿还真行!”
燥热的夏天就在老周的火热生意中过去了。
二.掀了祖坟的碑
一天下午,我爹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跟我们说:“老周把他家祖坟的碑给掀了!”
原来,老周兄弟两个,他是老二。小时候,老周家里很穷,一家人拼命干活,才给他哥哥娶上媳妇。接下来,本应该继续拼命干活再给老周娶媳妇,可他爹死了。然后两兄弟就分了家,各过各的。
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老周的哥哥开始经商,日子越过越富有,而老周就只能守着几间破屋打光棍。很多年后,不知道谁给老周介绍了一个外乡女人,老周才算成了一个家。
老周的老婆是个残疾人,没有左前臂,但老周已经很知足了:“至少智力是正常的。”后来,老周挣钱给他老婆装了一个假肢:“这样至少家里的活计不用我操心了!”
有媳妇后的老周为了多赚钱,就去山上“起石头”。那时候,全国的房地产行业刚刚兴起,山上的石头变得很值钱,很多人都去山里开采石头,运出去卖。
“起石头”非常辛苦,也非常危险,一不小心被石头砸死砸伤的事儿时有发生,但也确实很赚钱。
老周去山上“起石头”,很有干劲,也很有盼头。他媳妇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大的女儿,小的儿子,他必须好好挣钱。不过,意外还是发生了,老周被石头砸伤了腿,落下残疾,虽然不严重,但是重体力活是不能干了。
受伤后的老周只能另谋挣钱的法子,在村口摆过水果摊,也试图在家支麻将摊子抽点茶水钱,甚至还尝试着学算命看风水,但都以失败告终。
老周和他哥的关系本就不好,他残疾后,他哥对他更是愈发瞧不上眼。两兄弟即使在大街上迎面相撞,都不会吱一声。
老周的哥哥富有,老周却很穷,所以家里大事小事都是他哥在张罗,老周总是被当成空气。慢慢的,即使祭祖这样的大事儿,老周哥哥也不让老周参加了。
去年,老周哥哥张罗着重修祖坟,也没有通知老周。祖坟修好后,新立的石碑上竟然没有刻老周和他孩子的名字。
老周很愤懑,但那又能怎么样呢?自己又没有出钱。
现在,靠着独创的“拉茅的”业务,老周挣钱了。挣钱后的老周立马找人刻制了新石碑,去祖坟把他哥立的碑给掀了,换成自己刻的碑。用老周的话说:“那也是我爹,凭什么就你能立,我就不能立!”
老周说这话时满面红光,我觉得那不是生气,那是意气风发。有钱后的老周,感觉整个人说话声调都高了许多。
三.意外之财和小烦恼
老周没想到,拉茅的这项业务还给他带来了意外之财。
起初,是因为一个人赖账。老周给那人拉过两趟茅的,但那人一直拖着不给钱。老周要得急了,那人就开始耍赖,跟老周叫嚣:“我就不给你钱,有本事你再给我拉回来,倒回去!”
老周生气了,立马回去拉了一桶茅的,往那人厕所里倒。一看老周来真的,那人怂了,立马把钱给了老周。老周说,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解气过。
后来,但凡需要讨账,就有人喊老周去,让他拉一车茅的停到欠账人的门口,其他不用管,一次给他三车的钱,也就是九十块钱。
有一次老周不愿意去,对方竟然直接甩给他三百块钱让他去。老周说那是他这辈子赚得最轻松的钱。但是后来,这样的活儿他就不敢接了。说不上来为什么,老周就是觉得这钱赚得不稳当,怕出什么事儿。他觉得能拉茅的挣钱就已经挺满足了。
高兴的事儿不少,小烦恼也不少。毕竟,老周所从事的是一份有“味道”的事业,他老婆和孩子很嫌弃他的“味道”。老周说,自从他干了这个活儿,他就再没进过厨房,也再没进屋吃过饭。
每次干完活回家,闺女都早早地把洗脸水和毛巾准备好,远远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监督他用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等清洗干净了,闺女才去厨房把饭端出来放到石桌上,让他在院子里单独吃。他的衣服鞋袜也是单独洗,单独放。老周说,在孩子们看来,他干这活儿有点儿给他们丢人了。
那天午后,老周坐在墙根说这些的时候,我觉得他并没有多少悲伤或失望,更像是一个男人给家人带来更好物质条件后 “自嘲”式的自豪。
唠了一会嗑后,老周起身拍了拍屁股说:“走啦,回家了,刚才闺女说饭做好了!”然后,他就在夕阳下开着拖拉机突突而去……
可惜,老周这样的“自嘲”好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几个月后,他的事业就迎来了“戗行者”。
四.都是为了钱
老周一开始干这事业时,大家在震惊之余,更多是想看老周的“西洋景”。但是,看着老周越来越赚钱,有些人坐不住了,开始焊桶进场,和老周抢生意。
有一个人进入,就有第二个跟进,发展到最后,我们村子里竟然有四五个拉茅的人,连邻村都有了,真真是发展成了一个行业。看来能够治好世俗偏见的还得是钱。
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这行的价格也越来越低,原来三十一桶,后来变成二十五,再后来二十,最后十五都有人干。除了价格越来越低,活儿反而越来越少,老周一天都未必能有一单生意了。
老周坐在墙根下有些郁闷,他不明白怎么这活儿都有人抢。
他说,他在家里琢磨了两个月,才敢去准备。他焊了一个桶回来,又在家里憋了半个月才终于鼓足勇气出来接活。可怎么别人说干就干啊,一点也不犹豫!
老周拍拍屁股离开了,他今天没有开他的拖拉机,而是一个人走在夕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