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夏高考结束，我考入省内一所师范院校。为凑足大学费用,选择到市中心一家小饭馆当服务员。由十几人组成的小饭馆，集中折射了当时的社会生活，是那个时代社会底层的缩影。他们对生活的坚持，勇气，和吃苦耐劳的品质，时隔多年后，仍给人留有深刻印象。
1.
小饭馆地处市中心三岔口西，距市附属医院仅50米之隔。老板会做生意，上菜速度快，饭菜味道香，生意很是红火。
饭馆分两层。楼上两个雅间。楼下门面冲着马路。屋里分里间和外间。里间为后厨。外间是供客人吃饭，服务员迎来送往之地。按饭馆的规矩，外间服务员不允许进里间帮忙，只负责外间。迎接客人，点菜，上菜，撤桌，这是外间服务员的职责。可自从我们两个暑期工来，这规矩便被打破。我俩总在没人时候，跑进里屋帮忙。包饺子，拉莜面条，或者干脆围坐一起闲聊。
每天早上九点报到。吃完早饭，大家按各自分工着手完成既定任务。五六个脑袋聚成堆儿，挤在饺子馅盆的上空。挖一勺馅儿，包一个饺子，放在面板上。再挖一勺，再包一个饺子。时间过得很是痛快。
宏姐平时并不到后厨帮忙，那天嚷嚷着进里屋拿东西。恰巧老板也在包饺子行列。空间狭窄，只能从众人面前跨过。宏姐作势要迈腿，大家都身体后仰，以便让她有空间过去。就在宏姐抬腿到半空的当，老板捞手抓住她的小腿，停在众人面前。他的食指和中指，呈V字型，顺着宏姐的双腿朝上游走，一直从小腿游到大腿根部。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一切都安静下来。大家默不作声，无视这一暧昧行为，只低头包手里的饺子。
两天后，我往后厨扔剩菜残羹，途经夹在里外间的雅间，听见里边说话的声音。隐约看见，宏姐躺在用餐椅拼接成的长凳上，嘤嘤宁宁，似在倾诉什么。老板坐在身边，一只手搭在宏姐的腿上，另一只手夹支烟。看见我经过，老板站起来一甩烟，冲着门口大吼，明天让她给我滚蛋！我只当不是跟我讲话，继续撤桌打扫。第二天也并没有滚蛋。
宏姐是店里最靓的服务员,一米七左右的高挑身材。其余的服务员岁数太大，剩下就是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
宏姐每天早上从出租屋出来，提前梳好头发，洗好脸。来店里，坐在送餐台前，用一个小时时间化妆。描眉画眼，重施粉黛。宏姐的化妆包总是装满各种瓶瓶罐罐，大的小的，走在路上，叮叮当当。后厨的胖姨讲，宏姐以前是单眼皮，俩个小眼睛，后来拉了双眼皮，眼睛一下漂亮许多。眼睛是宏姐每天上妆的着重点。
后厨有三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厨师，两个负责炒菜，剩下一个主管配菜。出于餐馆卫生考虑，清一色光头。没客人时，常到外间凑热闹。
宏姐工作的位置在里外间必经之路。小厨师常在宏姐猝不及防时，从后拦腰抱住，双手在宏姐的乳房上下乱摸。我以为宏姐会因为他们的羞辱，大发雷霆。但她并未生气，只是低声骂一句，滚你大爷的！小厨师也不以为意。
宏姐是店里的老员工，和老板夫妇一起创业，是店里的元老。说是元老，其实饭馆总共开张三年。宏姐的工资在服务员中排行最高，每月750元。上次花700元买了一件过季羽绒服，只剩了100元存款。
胖姨说，宏姐老家在蒙古，距离这个四线小山城三百公里。三年前离婚，孩子归了父亲。去年回去看孩子，孩子躲着不见她，父亲也拦着，不让母子俩见面。
宏姐常说的一句话是，老板和打工妹处不下感情，只有打工妹和打工妹才能处下真感情。
每次下班，大家聚在雅间换衣服。把工作服脱掉，再换上自己的衣服。厨师小李总会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这些服务员，都是成了家的中年女人，着急回家，对此并不避讳，继续穿脱自己的衣服。
2.
小牛蹲在地上，从餐台下的布帷里往出掏围裙。围裙是店里统一规定的服装。时值夏天，小牛穿牛仔短裤，白色T恤。短裤腰身浅，小牛蹲下时半截雪白的后背露在外面。小张路过瞅见了露着的后背。
这女的有对象没？厨师小张问。
不知道。我看了他一眼回答。
小牛，是和我同时来的暑期工。不同的是，我还属于高中生，而她已是一名大二学生。学校放暑假，来自陕西的她回家路程遥远，选择留在本地打工。学校暑期不提供住宿，小牛便自寻住处。来小饭馆之后，便成了这里唯一 一位住客。也是唯一 一位外地姑娘。
时日久了，小牛和店里的每个人相处都很融洽。每天晚上下班，老板从外面把店门锁住，留下小牛独自在店里。晚上出不去，但从外面可以进来。有一天小牛把我拉到僻静处说，昨天晚上我去张姐家睡觉，今早上回来一看，店门开着，地上横躺着三个男人。一个是老板，其余两个是厨师小张和小段。
小张时值19岁，和女友同居。虽也时常蹦几句荤话，但能感受出来他是一个过日子的男孩。
我离开的时候，小牛还没开学，仍留在店里干活。
3.
以前这份钱都归我，这回凭什么不给我！胖姨一上午都在气哼哼地重复这一句。
这店里的东西都是我的，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了？老板阴着脸扭头扔给她这一句。
胖姨无言以对。
老板早上来店里，遇见收废品的，叫到店里，把积攒的废品卖了十几块钱。以往店里的废品都是胖姨一手收拾，平时卖的钱也归她所有。这次老板没有给她，心里很不平衡。
愤恨之余胖姨有了离开的想法。前一阵子一个服务员离职去了穆斯林饭店，工资就上千，还包早午饭。小饭馆从不给涨薪的机会，每月31号还不发工资。老板娘平时发根雪糕就是对大家最大的恩惠。平时吃饭也分等级，老板和厨师的饭桌上顿顿有荤菜，普通服务员能吃饱肚子就得拜佛。
可回头想想，自己家就在马路对面，出了小区就到了上班的地方，家里有事还能临时搭照一下。虽然现在人和出现问题，但地利的诱惑还是很大。即使再换个工作，靠苦力吃饭，再好能好到哪去。没准待遇上不去，离家还远，想着想着，胖姨这心里的火气也就去了大半。闷了一上午，还得该干嘛干嘛。
4.
三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厨师加上老板，共四个男人。店里的口碑就是通过这几个人打出去的。熟客们只需品尝一道菜，就知道后厨换没换人。老板对待服务员稍不顺意就骂一句“给我滚蛋”，但对这三位招财猫从来毕恭毕敬，不仅工资翻倍，平时没客人时，不是递瓶啤酒，就是递根烟。
小段平时低头不语，把心思都藏在肚子。我刚去的那几天，时常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来找他。女孩长得很清秀，扎个丸子头，像台湾演员林依晨。每次来都穿吊带白背心，平角黄色短裤，脚上一双镂空坡跟凉鞋。
女孩每次来，并不和人打招呼，直奔后厨。每次站在后厨门口，并不和小段说话，只默默看着他。小段只低头干活，从不抬头看她一眼，似乎来人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只听见女孩不停踮脚后跟，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声音。
我以为这是痴情女孩恋上绝情男的剧情，不仅被女孩感动，心里还咒骂小段绝情，对漂亮女孩如此冷血。后来胖姨说，女孩以前也在干活，独自一人住在店里。半夜小段发了一个恐怖视频，两人便同居。没过两个月又分手。后来女孩因老板一句“明儿给我滚蛋”离开。
几天后，女孩来店里，这次并没有找小段，而是找老板娘聊天。她告诉老板娘，一个中年客人认她作干女儿，要给她买贵重礼物。说话声音很高，像是故意说给后厨的小段听。
没过几天，女孩和附近另一个男孩相恋了。
有一天中午，男孩带她来店里订餐，但更像是宣示主权。临走的时候，女孩嫌餐盒太重，冲男孩撒娇。男孩一扭头，冷着脸推门而出。女孩抱起餐盒，讪讪走了。
5.
情人节那天，小李笑着冲聊天的服务员说，今天是情人节，就要跟情人一起过嘛。
你对象呢。
对象早就分喽，你要不要做我的情人？小李凑上前来，大伙儿哄一下，作鸟兽散了。
小李是三厨师中最为幽默诙谐的一个。任何严肃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很让人逗笑。
对于有无对象这件事，胖姨给出了答复。女友怀孕，匆忙中小李和同事借钱解决了事。二次怀孕女方父母知情，找上门，逼迫小李签下婚约。可十八九岁的小李怎么看都不像做父亲的人。
那天中午休息，我接到警局电话，说需要协助做些调查，务必于下午五点前到警局一趟。心里纳闷，怎么和警局扯上关系。下午去店里，换上围裙。小李从后厨出来，笑嘻嘻地。
你是不是接到公安局的电话？
嗯，你怎么知道？
我打的呗。
让人哭笑不得。
不久，小李回家乡，开了自己的小饭馆，日收入900元。流过产的女友，为他打下手。
6.
灯火亮起在夜幕落下的街道，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迈着疲惫的脚步，缓步回家。街道对面靠边的位置，衣着破烂，蓬头垢面，神志不清，上了年纪的女乞丐，低头啃手里的东西。
她端坐在马路边很久不动一下，只有脑袋不时歪一下，以示她在用力啃东西。
同是爹生娘养，同样为人，却没有可以归的家，可以饱腹的食物，可以诉苦的娘。
那一刻，心生悲悯，避开所在的店，跑到对面的小饭馆，想点一份菜，可囊中羞涩，连问了几个菜价，都贵得离谱。菜是没有可能了。
老板，给我来两张饼，给外面那个婆婆。
停下手里的活，老板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闪过。
有客人没动过的饼给你盛两张。他说。
我拿着两张油乎乎的馅饼，跑到她身边，轻放在仍旧盘踞在坚硬马路上的双腿上，又飞快折回店里。心里像有一个大包袱瞬间落地，一身轻松。
回头对正在柜台后闲坐的老板娘说，刚才给那个疯婆买了两张饼，从对面店。
一脸浓妆的老板娘，迟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晚上，店门口来了一个中年乞丐，以往都是嫌恶地赶走。今天老板娘特意嘱咐厨师现炒一份饼丝，放在干净的一次性餐盒递了出去。
人们用厚厚的盔甲武装自己的时候，你的表情和动作已经把内心的柔软暴露了出来，向人展示善意不是丢人的事情，你展示了善良，他人传递了爱。爱的力量，无限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