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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狗,别人都这么叫我。
我朦胧地记得自己离开了一片温暖,身上冷飕飕,肚子里空空的。我盲目地向散发热量和香味的地方爬去,挤进一堆蠕动的温暖中,头拱到一个软球,闻起来有股涩涩的奶香。于是我伸嘴吮吸,香甜的汁水就滑进我的肚子,我渐渐感到满足。我后来知道,这是我妈妈,旁边蠕动着跟我一起喝奶的是我的兄弟姐妹们。
后面的记忆十分模糊,我只大概记得经常有几个两脚直立行走的家伙叽里呱啦地叫着。这种生物身上几乎没什么毛发,身型高耸,脚可能比我还大,还会隔段时间就带走一些我的兄弟姐妹们,看起来对我的威胁很大。于是,我总是远远一往见他们就东逃西窜地躲藏起来,尽量避免与他们接触。但不久后,我还是被这样一个两脚兽一把逮住,钳住后颈,带离了我拥挤但有奶香味的小窝。
“就这只吧,能跑,机灵。”他说。
我被带到了一个充满了着陌生气味的地方,繁杂的气味中,我发现这里的空气里所含的将我带到这里的两脚兽身上的味道格外重。这应该就是他的家了,我想。我或许要被吃掉了。我最近也刚开始吃一点肉,或许现在轮到我被吃了。
我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走来走去的脚们,看起来它们还不饿。我嗅着空气中发霉、酸涩、沉闷的气味,尽量说服自己习惯这些新奇恐怖的元素,机警地四处观望,映入眼帘的确始终只是四处走动的脚们。他们不曾为我停歇一秒,看不见我一样。
但没过多久,随着“咚”的一声,两只脚蹦跳着入侵了这片区域,并站定在了我的面前。头上一黑,一团阴影霎时笼住了我,辛辣气味扑面而来。我想,现在我要被吃掉了。我尽力往掉灰的角落里缩,试图钻进墙里,却只不过是在空中乱蹬腿。我扭过头去,用力闭上眼睛,希望就此阻挡眼前的危险。但尽管如此,我仍然能嗅到辛辣的气味越来越逼近……
轻柔得像雨滴,却是温暖的;像妈妈的舌头,却是干燥的。我不禁眯开眼,斜斜地偷看这股辛辣气息的来源。是一张光滑无毛的脸,肉多得似乎就要从脸皮中溢出来,咧开嘴看着我,用爪子亲热地蹭着我的头。
“狗,欢迎你来我们家。这个送给你。”说着,给了我一根肉骨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狗”这个字,连同这根骨头,后来陪伴了我十多个春夏秋冬。
2
我慢慢发现这些两脚兽对我没什么恶意,开始在这个窝活跃起来。这个窝里应该是有两公两母还有一只幼崽两脚兽的。他们每天太阳升起时外出打猎,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回来吃饭,然后又出去打猎,直到晚上才回来。奇怪的是,他们鲜少真正带回来猎物,但总是有饭吃。我也不太理解,为什么他们把我带到了他们的窝又不吃我,反而长期给我提供食物——他们的剩饭。
无所谓啦,反正给我提供食物和安全的住所就是我的主人了。我在这块领地上标记了自己的气味,日夜守护它,并且总是对回家的两脚兽献上最殷勤的问候。特别是两脚兽幼崽,他经常像初识那天那般咧着嘴用爪子蹭我的头,叫我的名字。他说:
“狗,等我有出息了,我带你去城里住。”
我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听到了我的名字,感觉很开心,又一个劲摇尾巴。
我有时也会出去巡逻,确保没有鬼鬼祟祟的人在领地附近。我经常会发现一些“咯哒咯哒”叫的家伙,瞪着两只浑黑的眼睛,一蹦一跳,形迹可疑,时不时朝我们的领地歪着头张望。每每这种时候,我都会大叫着朝它们飞奔撵去,逼得它们惊叫着落荒而逃。
有时我也会遇到自己曾经的几个兄弟姐妹跟我一样在路上乱逛,在通过短暂的气味确认之后我们便会兴奋地转几个圈,一起去各个地方探险。有时我们去田野边散步,闻着草香味、花香味和一股和饭很像的味道,看着几只看上去不好惹的“轰隆轰隆”的大块头在里面踱步,旁边还有一些两脚兽好像在捕猎;有时我们去“咯哒咯哒”们的窝,把坐在自己幼崽头上的“咯哒咯哒”撵出来,自己坐在窝里的幼崽头上,它们圆圆的硬硬的;一路疾跑到路边,对着路过的陌生两脚兽大叫,直到有几个脾气不好的家伙来赶我们走;有时候我还会把这几个兄弟姐妹带回家,此时两脚兽已经归家,看见我们,便会给我们每人舀满满一碗食物,于是我们几个就埋头敞开了肚皮吃。每次兄弟姐妹吃饱饭后拿钦佩的眼神看着我时,我就会把胸挺直、头抬高,昂首阔步地在他们附近走来走去。
“这狗还会请朋友来家里吃饭咧,真有人情味啊。”我听见两脚兽叽里咕噜道,好像是在说我。
还有的时候,太阳落下了山,我自己一个人趴在领地上,咬着心爱的大骨头磨牙,看天上一闪一亮的小点点。它们就像地上撒的米一样,小小的,散落在大盘子似的天空上,让人真想一下子把它们都舔到肚子里去。不过很可惜,我够不着。看久了,我就慢慢困了,抱着大骨头睡觉了。
3
我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经历过这一段时光了,因为我明明感觉差不多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似乎是循环往复的。每天太阳升起落下,我不是在看家就是出去玩,玩的来来去去无非也就是那几样,好像把同样的一段时间重复了很多遍,像是把骨头埋到坑里又挖出来,然后再埋到坑里一样。
提醒我自己并没有陷入什么轮回的事情是,两脚兽幼崽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每个日夜的行程都是一样的:天亮时出去,天黑时回来吃饭,又回到自己房间去了,仿佛忘记了我作为玩伴的存在。我曾感到不解,强行进入过他的房间查看他在干嘛。他的房间里有股辛辣的人肉味和木头味,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睡觉的窝旁;他面前有一块很高的木头,上面还放着一个小太阳。我看不见木头上放着什么让他一直看,便在一旁一边用头拱他的腿,一边呜呜哀鸣。他却不为所动,一直面对着那个小太阳不知道在干什么。这让我怀疑他是不是看不见我,于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大叫了一声。
“汪!”
“干什么,你这狗!吓死我了!走开!”
他终于扭过头来看我,也对我大叫道。我听出来他在凶我,夹着尾巴逃跑了。
从此我便少了与他亲近,他也依旧对我视而不见,其他两脚兽更是像往常一样该干嘛干嘛,基本上平时对我不理不睬,吃饭时给我剩饭。我曾以为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家,现在却似乎又与所有人渐行渐远了。
我感觉自己的活力正在慢慢漏出。我每天慢悠悠地乱晃,饿了就回家等吃的,困了就趴在地上睡觉。直到有一个夜晚,我突然意识到较为年轻的公母两只两脚兽和他们的幼崽都没有在这次天黑前回来。打猎死在外面了吗?我一惊,睁开了眼睛,四处张望了望,又感到疲惫和茫然。那我能怎么办,以后又该怎么办呢?以后还有饭吃吗?以后还会在见到他们吗?我实在不知道,只是感到自己快被悲伤吞噬。我抱着初见那天幼崽给我的大骨头,看着夜空中的亮晶晶,仰头哀嚎。然后,在熟悉的气味伴随下,一片又一片黑暗中,阖上了眼睛。
4
我没想到的是,其实离开家好几个春夏秋冬的两脚兽们没死。他们又回来了。我的身体爆发出快乐,使我一下子蹦到了他们面前,像我还年幼时那样转圈圈,朝他们摇尾巴,等待他们用爪子来蹭我。
“这只老狗怎么还这么有活力呀?”两脚兽幼崽如我所料地用爪子随意地蹭了蹭我的头,我这时抬头才发现他似乎长大了很多,笼住我的阴影更大了,味道也变了,也许已经成年了。
“它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多少岁?”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我注意到那是一只身上带着陌生气息的母两脚兽,走过去小心嗅了嗅她。身上有一丝我熟悉的辛辣味。我友好地舔了舔她伸出来的手。
“它没有名字,你就叫它‘狗’吧——进去坐进去坐,饭刚好呢。”我才发现,在我的身旁,家里年迈的两只两脚兽也迎到了门前。
他们进了屋子,我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坐下,我趴在旁边。他们叽里呱啦地交流,我啃我的骨头。其实我早就不需要它来磨牙了,但它是陪伴了我十几个春夏秋冬的玩伴,我不可能抛弃它。我专心致志地用舌头清洁它,直到我听到了我的名字:
“这只狗好可爱,我们要不带回城里吧?”新来的母两脚兽说。
我停止了清洁大骨头,竖起耳朵听——虽然我听不懂就是了。
“算了吧宝宝,它太老啦,今年大概……换算成人类的年龄大概比我爷爷奶奶还要老了吧。照料他应该还怪麻烦的,是吧爷爷奶奶?”
“是啊是啊,而且养狗可能还对你怀孕不好,就把它留在我们这儿陪我们两个老人吧!”
“……”
没有再听到我的名字,我又回头去清洁我的骨头。上面爬了一只蚂蚁,我把它舔走了。
那餐饭格外丰盛,或许是因为离家很久的那三只两脚兽去了很远的地方捕猎回来。我本应感到开心,但当我一口一口把美食吞咽时,我感到的更多是一种平静。我甚至吃不完他们给我的饭了。
过不了几个日夜,这些两脚兽就又离开了,或许是要去更远的地方打猎。他们骑上了一只“轰隆轰隆”响的听上去很愤怒的大家伙,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莫名感觉心里空空的,好像什么都曾得到过,又好像什么都不曾拥有过。太阳才刚升起不久,但我还是抱着被舔得干干净净的肉骨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