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一片清冷廓清,血痕被大地吸附了,血腥被鲜花包容了。二王的部众撤去已经三月有余,但在皇宫每一处深幽的回廊里,周折的游苑里,他们的阴影却仍然驻扎着。天子稍一抬头,就忽而望见头上滴落的血红。太后略一回首,就悚然感到背后钢刀的寒芒。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他们知道自己是做不了主的。齐国之中,身份最为尊贵的一对母子,就这么忍死以待发落。最后终于等到了太皇太后的一纸敕令:废国主高殷为济南王,让他搬到别处居住。改太后李祖娥为文宣皇后,迁居到昭信宫内。太皇太后娄昭君恢复太后的称号。
顺理成章的,高演也随之即位了,如同他先任的兄长一样,他也选择在霸府晋阳登基,遥控朝局,远离这个文弱气重、汉家气重的京师邺城。
此事虽然关系国体,但高演称帝到底是“众望所归”,是以臣僚早早就拟好了庆贺的表文,不通文墨的粗人,也去寻访名士请其代笔。是以新君登基之事在人心上也掀不起什么波澜,唯有对于当事之人来说,却是另一番愁滋味。
李祖娥的眼眶哭红了两天一刻都没停止过,高殷反复前来劝慰,说什么常山王以仁名著称,他们母子二人,性命当无忧患。可每次总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李祖娥只是哭只是怨,哀叹自己命苦,到底是不该入这帝王家,全身尚且不能够,还又害苦了自己的孩儿。
第三天的时候,高殷又急匆匆跑到昭信宫中,褪去了冕服,远远地看着,昔日的天子就像一个农夫之子。李祖娥看着目下威仪尽失的高殷,更加难以自制,跑过去一把将儿子搂在怀中。
高殷被母亲搂得缩成一团,但他没有挣脱,也不觉得肢体难受,他明白,或许他以后再也不能踏入这道宫门了,又或许他以后连这片天日也再不能望见了。但他仍是强作着冷静的语调同李祖娥说道:“母亲...勿...勿要太过担心,孩...孩...儿适才已经见过太后了,太后说她....她已经数次叮...叮咛过六叔,令其怜恤儿命,六叔性孝,当….当不致于悖逆太后。”
李祖娥一听高殷这话说完,随即便抹了抹眼泪,眉头也舒展开了,把泪水都挤到别处,只在嘴角之上仍然不敢有丝毫放松:“你惹恼了两位叔叔,眼下虽然有太后担保,可谁又能够吃得准他们的性子。要我说来,你当初就不该听信杨大肚子的话,胡人乐意作威作福就让他们逞威福好了,国家的兵事总得仰赖这些人来主持。汉人要同胡人斗,你作壁上观就足以自保了,奈何偏偏要搅和进来。”李祖娥说到后面,担忧之色少了,埋怨的意味却是浓重了。
高殷一边听着母亲训诫,一边察言观色,心中自觉替她补上了未说出口的一句“若不是那个杨大肚子惑乱君心,我现在还当着安安稳稳的太后!又何至于沦落到此。”高殷心里一酸,瞬时联想到了旧丞相杨遵彦,他生前满腔爱国之心被泼以结党的污名,死后清白之躯又遭小人之口丑化。可是他不敢同母亲抗争,也不敢为杨愔申诉,只是在心底暗自叹惋。
“太…太后已...已命长恭阿兄暗中保护孩儿。”
“高长恭?!”李祖娥说道此处身体轻微抽动了一下,旋之又抓了抓胡床之上的扶手,已示自己憔悴体迈,坐立不稳。
“怎么了?母…母亲对长...长恭阿兄不是很放心吗?”
李祖娥把两手放进袖子里去,又故意抬了抬头,变换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谁说不是呢?之前我让他护卫宫掖,也算是信赖备至了,是把我们母子....大齐皇室的安危都托付在此一人手里了,他现在倒是无恙,却害得你我二人终日提心吊胆。”
“母亲怎么能如此说,当.....当日长恭浴血奋战,差点死在了马上....况且目下….他…他已经被革职了,也是受了当...当日的牵连。”
“孩儿,他现在虽是被革职了,可也只是效忠王命而已。等过个三年五载,他看清形势了,投奔二王了,依旧是高官显爵,荣华富贵。可咱们一旦从高位上下来,就再难起势了,只能守着往昔的回忆过苦日子了。”
高殷听了这话有点愤懑,他环顾了一圈左右,从身边顺手拉过一块罗帐平铺在手中,雾绡云縠织成的幻境仙居,金丝银线描出的万紫千红,一针一缕就抵得过田间地头多少次风调雨顺。高殷白皙的手指拂过这层细腻的轻丝,低低地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只是默默告退,回到新居处了。
高殷的新宫位于邺北城一处小山之下,漳水河畔,远离市镇,为的是不让天颜随便暴露于市井,以免失却了皇家体面,也为了避免废帝高殷落入一些别有所图的野心家手中,变成了反对新皇的把柄。
高殷带着一对仆役回到新宫,意欲把偌大一个荒园再次打理整顿一番。不想一踏入正门,就见不远处正有一人甩着袖子在中庭处来回踱步,两侧是精装的卫士,而他则像是大敌当前的将军,每一步都带着深谋远虑;又像是技艺精绝的舞者,每一行都在搅动红尘。古有邯郸学步,说明一种步姿不论如何优美曼妙,总该是可以模仿得来的。但此人的步履,却直是屈子行吟泽畔的慢步,是荆卿高歌易水的急桨。是叫人叹为观止,而不敢心生亲近的,更不用说学来半分。
“长恭!”高殷一见这身影这步履就知他身份。
兰陵王回转身来,他一见过故主高殷,清静如水的脸上瞬间就增添了一丝庄重。
“陛下…”兰陵王方一开口就被高殷打断:“那里还是什么陛下,阿兄还是叫我正道 好了,道人 也可以。”
“殿下,我已经让人把宫室打理干净了。此处虽然比不得皇宫气派威严,但也还宽敞壮阔,兼之山水灵秀,尤益于养生精性。”
高殷苦笑一声:“长恭,你也不必变着花样来使我慰籍了。其实,但能使我做一闲散郡王,如此无挂无碍,就算是住在山野林洞之中,我也算是知足了。”
长恭不语,高举右手,以手势号令着众卫士四散开去,不一时数百铁甲就将宫门各处的防卫密布得严严实实。长恭组织完毕,这才开口道:“殿下看看这数百卫士,都是我旧部当中的精锐,家曲之中的死士。他们严守此处,所为何事,殿下眼看着,难道真能做到无挂无碍吗?”
高殷两手一摊:“我还以为我好容易从宫中脱身,搬来此处能得一些清静的时辰呢。长恭阿兄你也是太小题大做了,六叔怜我同宗,当不会…当不会。”高殷说到后来,声音也不自觉地小了。知道自己是在自欺,他也只得对着长恭尴尬一笑。
长恭目光轻轻地一瞥,就把废帝的苦笑都收拢进自己的瞳孔之中,像是安慰撒谎的孩子一般:“道人,你与我自幼相熟,十几年来你哪次真能骗得了我。”
高殷听得长恭称呼他的小名“道人”,一瞬间热泪盈眶,这种感觉自他登基以来再不曾有过,几番疏离而今终于是重又回来。他感到自己的身形一下子变得轻盈、变得小巧了,而长恭的身子也忽然就模糊了许多。彼时高殷只是六岁的太子,长恭也是个龆年少儿。他看到长恭的头发下垂如朝阳底下的金瀑、眉眼澄澈若飞流落下的银湖。“十年以来,是什么叫长恭变得愈来愈心事深重。”
“道人,你真相信,这同宗之情能比得过皇位要紧?”长恭突然发问。
“这…这怕是要因人而异,若如九叔阴骘刻薄,当是难料。但素闻六叔为人清正孝义,应不止于此。”
“那….那….”长恭顿了顿,把头扭过去,“那先帝呢?他会吗?他会为了登揽帝基而把毒刃刺向长兄吗?”长恭扭转脖颈的样子生硬,一格一格的,像器械、像假人。他想从高殷的目光中审讯出罪证,却又不愿让相熟的堂弟看见自己竟成了一名酷吏。他渴望了解别人,却又害怕被人了解。
高殷听了长恭这句话,脸上没有露出错愕的表情,反倒是如释重负般:“兄兄,我知道你这好多年以来都被这个谜团困扰着,搅得你心神不宁。”
长恭点了点头:“自我长成以后,父亲的莫名暴毙给我带来的痛苦就愈来愈深沉了。而且三兄他…我也想早点打消他的顾虑。”
高殷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十一年前伯父世宗皇帝遇刺一事,在我年幼之时,父皇曾向我陈述过一次。但此后他便绝口不提了,宫中也无人再敢涉及。虽是一过已经七八年,我还记得详细。现试说给兄兄听。”
“当年祖父既逝,伯父继承相位,整顿朝纲、廓清宇内;爱士好贤、不分胡汉。时国人称颂,朝野肃然。”
长恭捶胸顿足:“夫维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 ”
“彼时元氏失德,气数将尽。世宗将欲承天受禅,与臣僚论事于东柏堂。”
“东柏堂呵,东柏堂呵,那里藏着一条绵延千里、蛰伏百年的虺蜴:曹阿瞒的阴谋在这里滋生,司马氏的逆行在这里并发。啮碎了金玉,污秽了史书。父亲啊,这哪里是听政的宜处,你一登庙堂,便是入了蛇窝了!”
“阿兄,你总是不自禁地想到这些奸恶的事.......”
“那就请殿下告知我真相,愈是悲观的心愈是不能深思熟虑,只能用现实的猛钟撞醒。而理智只会叫他堕落。”
“我也只能说出我所听到的。世宗皇帝与陈元康、崔季舒以及杨愔共坐于堂上。”
“杨丞相!我早该去问他的,可叹现在他自己同样是成了权谋的牺牲。”
“先帝说:当是时,世宗正欲进食,有一年轻的厨人名叫兰京端盘而入。世宗饮食完毕,命其撤下。世宗环顾左右道:“我昨夜梦见此人将要害我。”
“唉,父亲怎可无故疑人?不过既是梦兆,也确当小心防备,岂能再让其服侍左右?”
“世宗既然早有预见,奈何却不加提防!”高殷的脸上也流露出惋惜之色。“不一时,那厨人重又进入殿中,原来方才他并未退去,而是躲在门外窃听。”
“难道这果真是天意,是天公造恶?”
“那兰京再进之时,已经在盘内藏了一把匕首。世宗问他为何不等传令就冒自进殿,那贼人立时匕现,叫嚣道:“来将杀汝!”世宗大惊,但仍是无惧,他挺身向前,与贼相斗。奈何贼党不止一人,后又有十数名仆役接连执刀闯入殿中。世宗独战不支,陈元康,崔季舒、杨愔等皆是上前,以身扞蔽,或死或伤....待得屋外的侍从进来救驾之时,世宗已经…已经浑身披伤,不治而亡了!”
“我英明神武的父亲!竟然命丧于一厨人之手!”
“父亲生前在悼念伯父时,还与我说过世宗遇刺之前城中流传的一首童谣。童谣曰:“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这百尺高竿指的岂不是就我们高氏,水底燃灯又岂非是指伯父讳名“澄”字的拆解之意?”
长恭再也抑制不住,嘶吼起来:“你是说我父亲的死纯属天意、怪不得他人,是早有注定!和阴谋扯不上干系。可为什么皇天如此无眼,让我大齐国的宠儿丧命于一个低贱的小人之手,又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厨子能有如此心机,能率领着十数名下人斗胆提刀冲向堂堂一国之大丞相!难道这背后竟没有一个主谋,难道这主谋竟是悠悠苍天?荒谬!荒谬!”长恭的咆哮里带着哭音,若这一切真的纯属天意,那么他到底是该庆幸少了一个仇敌还是还怨恨造化的乖张弄人。
见长恭愈来愈狂暴失态,高殷他的心里也骤然紧张起来:“阿兄勿要焦躁,这只是我父皇在我幼时说与我听的,我也不知究竟有几分虚实,更不知道过了七八年,我是否还能记得个十之一二。事实真相可以慢慢探查,妄想摧折心神却难以自愈。”
“妄想?唉,放纵思想的野马任意驰骋总比让它呆在马厩里碌碌无为要好。道人你告知我的一切,丝毫不能吹散我心头的疑云和阴霾,反倒是叫它们聚集得更多更浓厚了些。”
高殷见长恭总算是恢复了些镇定,自己也跟着舒了口气:“长恭阿兄,当日之事变。胡乱猜测亦是无用,眼下你我二人无职务在身,正可趁着闲暇,寻访当时当事之人,好一探个究竟。”
长恭的眼里带着感激,望了几眼后便告别了。虽然这感激仅仅止于眼神的交流,但高殷明白,他们从前亲密无间的关系重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