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后回老家参加三叔的丧礼。
说到丧礼,我从小到大经历过三四次吧。在老家,一般村子里面都有几个熟知丧礼仪式的人,多是父传子这样的本事,哪家有白事都会很恭敬地请他们来指点办事礼仪。乡里人多数还是老死在家,哪怕在医院只剩一口气都得接着氧气袋抬回家。到家后,家里帮忙办丧事的亲友一般都已经按照指点有条不紊地进行了:采办香烛、挽联花圈、扯孝布等等,至于如何停放棺材、何时起灵、坟墓选址、何时下葬都是有一番讲究的。如果不幸急病在外身亡,丧礼还有其他的规矩:亡人进家门前需要杀一只公鸡,或者必须由儿孙背着他进家门,据说这样灵魂才能安心地到他该去的地方。可能城市里长大的人会觉得这些所谓的“规矩”匪夷所思,觉得是封建迷信。可每次看到这些仪式,却能让人感到一种无端的肃穆:人,生而有时,死亦有时,生死轮回才能生生不息,死亡和诞生是同样重要的,所以既要欢欣鼓舞地迎接生,也要郑重其事地对待死,这是对生命的一种敬畏。
除了丧礼仪式要合规矩外,邀请哪些亲友来参加葬礼是丧礼中另一件大事。
有些亲友虽是长久不联系,但若是之前某次他家有红白喜事邀请你家了,你就得考虑是否要还礼;有些人家虽然之前并没有人情上的来往,你也要考虑要不要邀请,比如类似亡者娘家那边的亲戚等一些身份特殊的人,难保人家会埋怨你不讲礼节;还有些人家,虽然亲戚关系较近,但是因为之前人情来往时该给你的礼数没有到位,也要考虑是不是要邀请:请人来是全了自己的礼数,但难免会让人觉得自家是冤大头;不请人来,则有可能会落人口实。所以每家都要有个对家族人情往来事情特别清楚的人物,有点像《红楼梦》中贾府中掌家王熙凤的角色:有哪些人出席过自家的红白喜事,哪些人没来但是送了礼,送了什么礼,礼是轻是重等等,这样才能在人际交往中事事周全。
所以,乡间人情往来时,人们而更多的是计较礼数,这意味着别人有没尊重你。
听母亲讲,在丧礼中最重要的亲友便是亡者的表家,比如表叔。表叔,是爸爸的表兄弟,即爸爸的舅舅或者姨妈的儿子、你的舅爷爷或者姨奶奶的儿子。说实话,对于独身子女一代来讲,搞清楚这些称谓是有点难度的。表叔这个角色在乡间的丧礼中有多重要呢?丧礼所有的仪式都必须等表叔到场之后才能开始。
我从魔都回老家时,到了车站发现接站好隆重啊:我弟弟、我父亲,连主事丧礼的大伯都来了。后来才发现我想多了,他们是来接表叔的。表叔家在外地,中午接到报丧便立即赶过来,到站的时间和我差不多。听母亲讲,以前通信、交通不便的时候,讲究的人家会开车亲自去报信及接送表叔参加丧礼。
我们在车站等了一会车来了,因为身体原因“表叔”没有亲自来,派了儿子来的。也就是说,来的人其实是我的表叔。接到表叔后,一路寒暄,其实因为路途遥远,父亲他们和表兄并没有很多交往。快到三叔家,我姑姑一早就在路口候着了,看见表叔家的人到了,一边迎上前来一边让身边的人通知三叔家的儿子。一会儿的功夫,我堂弟便迎到门外,看到表叔后,立刻作势跪下磕头,表叔顺势扶起他,然后一起进了家门。前脚进了家门,后脚吹鼓手的唢呐声立即响起,告诉人们这家丧礼开始了,孝子贤孙的孝布便可以披戴起来了,其他的仪式也可以进行了。
在丧礼的宴席坐席安排时,你同样发现表家的亲戚地位很高,一定是坐在主桌主位,接下来就属是娘家的亲戚地位最高了,比如三叔的舅舅、姨妈等。我常常想,为什么乡间如此重视表家和娘家的亲戚?表家,看起来是父系的亲属,但其实是父亲母系的亲属,说到底是外家亲戚。舅舅、姨妈则直接是母系的亲属。学过点历史的人都知道,原始社会最初是母系社会,渐渐地才演化成父系社会。这种演化在民俗中其实是有痕迹的,比如红白喜事中对“表叔娘舅”的重视,大概便是一种对母系家族地位的重视吧。
不过,一旦当宣布丧礼开始的唢呐响起来时,你会发现,如果忽略办事主家的悲伤、挽联、花圈外,这些严格的丧礼仪式并不妨碍乡间的丧礼成为一场很多久未见面的亲朋好友聚会。空气中弥漫着的黄表纸燃烧气味,犹如节日里烟花未燃尽;掌勺白宴的厨师熟练地掂着勺,爆炒的油锅倒入水后哧啦作响;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听着着吹鼓手欢快的音乐,你会觉得很恍惚。音乐声中夹杂着的呜咽声,又让人有种荒诞的喜感。
是的,世人多喜新生而畏惧死亡,殊不知死亡和新生是同样的:我们在婴儿的啼哭声中迎来新生,周围的人一片欢天喜地;我们又在亲人的哭泣声中归于尘土,周围的人依然是欢声笑语。人是渺小的,世间万物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到来或者离开有任何改变。
乡间的丧礼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肃穆、隆重,然而却并没有死亡的悲凉,绵延几千年的习俗充满了乡里人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