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伊走进项目封闭室的时候，已经上午十点了。
项目室里零散坐了两个人，一个是万年盯电脑的田丫头，一个是千年嚼香烟的自己的老板王一泽。
一泽正在挠着他那一头鸡窝毛，在项目室的白板上，用马克笔写下一行大字。“努力奋斗50天，升职加薪在眼前！”龙飞凤舞，字迹非常幼稚，可一泽很是得意，来回欣赏了几遍才放下笔。
这个项目的考验，就在8月底开学季。
开学一般都是一个购买小高潮，一年中春节、情人节、中秋节、开学季、国庆节、圣诞节、元旦这几个大小点，是电商公司们都会抓住的机会，大干几场，一年就结束了。
他转头看到天伊，便招呼她坐下来。天伊因着昨天的事情，对一泽的态度并没有那么冷淡，礼貌的点点头，挑选了离一泽有两个位置的地方坐下。这里一抬头就能看见窗户，远处是白色的云和蓝色的天，站起来的话，能看到风从云中、从稀稀拉拉的建筑中横空而过，吹的路上行人的一副猎猎飞扬。
夏天，真好啊。
说是项目室，其实只是公司顶层的一个八人会议室，据说有7个人封闭，一人一个座位，空出来的留着放盒饭，而会议室外头放着几张行军床，用来临时休息。
天伊突然想验证一下小明的猜想，如果一泽一开始就知道是自己的小号，那么他昨天那波骚操作，就显得心思很深了，是为了天伊，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光和判断吧。
她先申请了所有她这个职级能有的权限，最基本的就是客服投诉后台。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评论，没想到已经被顶到这么高。评论下方有评论者的G.B ID，但是没有手机号和地址等，想要查看，需要先单个申请权限。天伊明白，这是为了保护用户隐私信息。
天伊当然知道这个ID是自己，可这是自己的一个小号而已，所以一泽真的能知道一个新人的小号么？
天伊想了想，又通过ID查询尝试查询ID的购买记录，同样，需要权限。她还尝试了查询这个ID在公司平台根据使用习惯被打上的标签，可是没有用，因为天伊故意用这个ID逛了很多自己不喜欢的品牌店。
“新人入职的时候，需要填写自己的G.B ID，那个ID和这个ID的购买及使用时间非常相似，在论坛上回复帖子的时间也相似，所以我怀疑是你，就试了试，没想到是真的。不用查了，你的权限不够。”一泽的声音有一种压抑住的兴奋、得意，但眼神还是懒洋洋的冲她瞥着，仿佛满眼写着三个字——老子牛，并且丝毫不想隐瞒，就等着天伊来查。
真幼稚。
“真幼稚。”
天伊惊愕，以为自己下意识的把心里话说出来，听着声音，发现不是自己的。
原来是田丫头。
对方还是没抬头，十个指头在电脑上飞快地敲着，行云流水到仿佛是一场艺术。几秒后，她面无表情地把电脑推过来，天伊看了一下，上面把自己所有的小号都扒了出来，对这两年的整个购买行为做了全面分析，最终形成了天伊的“电商照片”。
天伊看着被打上的标签，倒吸一口冷气，虽然她有三个小号，并且尽量以三个不同的方式购物，她想跟平台斗智斗勇，却没想到拨开重重迷雾，最后最真实的样子还是逃不过数据分析。
“你这个点，系统猜测你谈恋爱了，因为发现你购买了从来不买的彩妆和少女服饰，还买了……”田丫头像个莫得感情的点读机，点哪里炸哪里，比如现在天伊就炸了。
“好了！别说了，你经常这么干么？”天伊的语气降到冰点，一泽往周边退了退，估摸一个安全范围。他看过天伊的简历，跆拳道黑带三段。
田丫头呆呆的看着天伊，摇头平静的说：“不会，我只是在测试我的一个新算法，以后也许能用到，但是现在还不够准确，比如这个点，系统69%猜测你家里出现了变故，这个几率不高，我……”
一泽猛的捂住田丫头的嘴，“好了好了，你们都这么闲么，快干活。”
此时红头发和刘海妹吵吵闹闹的走了进来，他们抬着一个大箱子，里面是一堆花花绿绿的零食，方慧也提着几个大塑料袋，很明显是从楼下的小超市买来的。
小明一路叽叽喳喳的嘴突然停了下来，只要不是田丫头那种没啥情商的人，都能看出来项目室气氛不对。天伊浑身似乎笼罩着一层寒冰，一泽以一种怪异的方式站在两个妹子之间，田丫头则满脸茫然。
“额，二女争一夫啊，哈哈哈……”小明想化解气氛，却被飘来的一泽的眼神就地斩杀。
天伊推开门，上了半层，来到天台，远处有一大片红墙被爬山虎覆盖，只露出一扇扇透亮的玻璃窗，这块工业园区一点也不繁华，甚至有些落寞，就像不知道前路的繁华。
风吹起，一墙碧绿叶片随之微微摇晃，并传来天台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的声音。
“在这躲工作呢？”王一泽的声音尽量轻松愉快。
“你不也是吗？”天伊头都没回，听不出情绪。
一泽“啧”了一声，“你这样得罪老板很危险的，不怕我不给你升职啊？”
天伊淡淡的说：“那就不合格当我老板。”
一泽皱着眉说：“你这丫头……田丫头她不是故意的，她就像系统和数据本身一样，只是反应结果，不带情绪，你……”
“别往心里去么？”天伊讽刺道。
“不是，要生气就生气，不理她，没事，反正她那个傻子也看不出来。”
天伊的脸终于松了松，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向远方。
从这里，附近城市画卷铺陈开来。21世纪初，除了北上广深，还没什么大规模的房地产建设，楼房矮矮小小的，店铺拥拥挤挤，这附近又是个新的工业园区，看上去就像是废墟，路边灰尘下的面条店和快餐店忙忙碌碌，围在店门口的花花绿绿的人们，往店里头张望，脸上透露的是最质朴和原始的喜悦。
王一泽见天伊没搭理自己，便换了个话题：“哎，你为啥一个新闻毕业的要干产品经理啊？有没有听说过，上辈子杀了人，这辈子当产品经理？”
天伊淡淡的说：“改变世界？呵呵”
如果别人这么说，一泽一定一个爆栗子过去，但是天伊说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一泽觉得很熟悉的东西。他打开烟盒，叼了根烟，说：“你这么说我会当真的。”
天伊转过去，用手撑着脸，傍晚的光线柔柔的打在她的脸上，似乎给她上了一道腮红。“关我什么事？”说完她又转了回去，“做好不就好了，原因有什么重要的。”
一泽舔了舔嘴唇：“比田丫头还嚣张啊。”他吧唧了没有点着的烟。
天伊：“你把烟点上吧，我没事，我爸我哥还活着的时候天天在家里吐烟圈。”
一泽僵住，然后把烟收了起来：“早戒了。”
他转身往回走，天伊也跟着，突然一泽停了下来，闷闷的说：“无论什么原因，希望你能坚持该坚持的东西。”
天伊咬了咬下嘴唇，最终喊住一泽，“刚刚那个算法，我知道还不成熟，可是这样放出去，用户的隐私就全部被知道了，合适吗？”
将近秋天，天气已经没那么炎热，天伊感觉到耳边一阵风吹过，她闻到了桂花香，想起毕业时，校园里也有一大片桂花树，绿油油、金灿灿的，风一吹，小花朵晃着。
她感觉一泽的肩膀沉了沉，声音却还是那么懒散，“不知道，不过用户给的越多，我们才会知道的越多，推荐的就越准确。在我们能保证数据不会外泄之前，这套算法我不会让田丫头上线的，现在领导们不知道这个事情，你要保密。”说着，他回过头，破天荒的爽朗笑着：“田丫头虽然情商为负数，智商很高，而且很懂规矩的。”
天伊看着这满口大白牙，居然觉得一种油然而生的信任感。
果然，回到项目室，袁小明一直围着田丫头问发生什么事，田丫头就像自带一道屏障，什么也不肯说。郑晓珺则狐疑的往田丫头的电脑上瞅，可她根本看不懂这花花绿绿的代码，也就哼哼唧唧的泄气的走了。方慧则安安静静的摆放着自己的电脑、手写板和白色的A4纸，以及一支2H的铅笔。
天伊进来时，项目室又安静了一下。田丫头抬头看了一眼，仿佛想说什么，嘴巴轻微抿了抿，还是低了头。
“你们这难道是高考么泽哥？要誓师大会一下不？”小明看到白板上写的口号，毫不犹豫的讽刺起来。
一泽用指尖拎起小明的后衣领，象征性的往门外丢去：“你和刘海妹又不封闭，快出去，别打扰正常同学的工作，请你们做好后勤保障工作，革命同样需要你们。”
”嗯？他们不封闭么？“天伊问。
小明敬了个东倒西歪的礼，跑向天伊：“我和晓珺要忙着市场部和运营的策划规划，你们这里主要是开发工作，我们只需要了解你们的具体功能点，然后看如何互相打配合，不用跟你们一起在这里暗生情愫。”
“滚。”一泽说。
“得令！”小明跑了出去，晓珺也向外走，却回头频频打量田丫头，半晌，还是离开了。一泽思忖着，拿起手机，发了个短信。田丫头的手机叮了一声，她斜眼看了一下，立刻抱着电脑跑开了。
随后又进来了三个男开发，加已有的4个人，正好八个，外加还未进组的2名测试，一共12个人，就是“君再来”项目组的全体成员了。
仅仅50天，要对整个搜索引擎和规则进行调整，对于当时一穷二白的产品研发团队而言，任务的难度大概相当于从来不运动突然要徒步30公里，还是背帐篷背睡袋的重装。
上班下班时间没有规定，只要完成王一泽贴在墙上的进度表就行。但是几天下来，夜里没有3点根本无法睡觉，早晨都是惺忪睡眼来吵架，争执功能细节。拍桌子、破口大骂、摔文件夹，什么都有，但是午饭的时候还是会端着盒饭各自凑在一起。
“给你，虾，补脑子。”田丫头丢了盒饭里唯一一个虾给了天伊，头也不抬，呼啦啦扒饭吃。
天伊愣在当场，一泽和方慧却噗嗤笑了出来。
“哟，居然会有一天能看到田丫头把自己爱吃的东西分给别人的。”一泽戏谑的说，同时又笑着看了天伊一眼，用筷子指了指田丫头。
天伊微微侧头看过去，田丫头耳朵尖尖有点红，可依旧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天伊毫不犹豫，把虾丢了回去，但是认真的说：“谢谢，但我认为要补脑子的是你。”末了，也许是担心对方以为自己还在生气，补了一句，“你……还得长身体。”
田丫头气的更厉害了，重重的哼了一声，跺着脚继续扒饭。
“哟，居然会有一天能看到田丫头吃瘪的样子了。”方慧学着一泽的语气笑话田丫头，可是她的声音太温柔，没有一泽那种流里流气的样子，所以自己也被自己逗乐了。
方慧不吃盒饭，吃的是自己做的蔬菜沙拉，喝着鲜榨的果汁，十分优雅，却并不介意和这些大快朵颐的“粗汉子”们坐在一起。
8月初，已经是盛夏，窗外一阵阵热浪，屋内空调风呼呼的吹着，但是有人依旧满头大汗。
“卧槽，这都调试了三遍了，为什么还报错！见鬼了！”一个满脸痘痘的平头黄色毛发小哥低声绝望道。他们平时很沉默，天伊只知道大家喊他小黄。他求助的看着另外两个同伴，发现那两人也没什么好日子，一脸愁云惨淡。
“你去问问。”
“你去，我不敢去……”
“你一个大男人，还怕一个小姑娘么？”
“你怎么不去？你不是男的？”
三个男人嘀嘀咕咕，前两天刚进组的测试大姐实在是无奈，跑过去敲了敲桌子，急躁的说：“我说三位，已经有五百多个bug挂在你们名下了，我做测试一来还没见过一个项目能有这么多bug，今天不修复1/3，项目肯定上线不了，只有15天啦！”
“不止，我这里产品走查还有五十多个细节点。“天伊冷冷地说。
“那……其实我这里也有一些跟视觉稿不相符的地方，不太多啦，就十几个吧。”方慧笑嘻嘻的说。
三个大男人都要哭了，“我们……我们努力，尽力，真的真的……”
“呵。”田丫头的声音犹如恶魔一样在三人后背响起，这三个大好男儿脸色都有些发白，感到白T恤已经靠过来了，三人屏住呼吸。
“你的if嵌套都写错了！这不是很简单么？！你这个函数得换个，后台数据库这么大，你用这个，不会拖垮接口么？想什么呢！你的这个前端间距，明显差了一个像素啊，这都看不出来？”
“还有，这么个简单功能，能不能注意代码优雅，洋洋洒洒，我们是来比字数的吗？”田丫头伸出她的小爪子，在三个人的电脑键盘上噼里啪啦的敲了一阵，点了个回车，运行，全程绿色通行，再也没有出现红色的“error”字样。
“这里至少3个bug。”田丫头晃了晃脖子，厌恶地看了一眼外面，“你们谁去给我买个冰砖，光明白雪的，我就再给他改10个bug。”
“我去！”三个人异口同声，随着面面相觑，“我去……”。其中一个人撒腿就跑，向楼梯口冲去。
测试大姐无奈的摇摇头，“这三个人可是xx大学计算机系毕业的啊，当年我老板面试他们可都是赞不绝口。”
田丫头想到雪糕，开心的改起了代码。
争争吵吵中，时间过得飞快，夏天的夕阳越来越红，把云都染成粉色了。
还有5天就是新搜索算法发布的日子了。
“哈喽，艾瑞巴蒂，想我了没啊？”这样呱噪却不招人烦的声音一响起，天伊就发现田丫头的眉头皱起来了。
她询问的望向在田丫头旁边站着的男同学，对方抿着嘴，惊恐地摇着头，将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天伊不要打扰田丫头。
天伊向袁小明望去，还没来得及提醒他小点声，却发现小明换成了一头紫发，迎风而来的是一阵阵浓郁的发廊洗发水味道。
天伊摸了摸鼻子，打了个喷嚏，说：“味道太浓了，出去。”然后自顾自的往外走，小明似乎明白了什么，乖乖的跟着出去了。一泽看了一眼，顺便拦截了想要进屋子的郑晓珺，一起离开。方慧见状，非常知趣的轻轻挪开椅子，带上了项目室的门。
傍晚的风柔柔的，带着白天的余温，几个人身上都有一层薄薄的汗。小明被拖走的时候把塑料袋也带了出来，从里面拿出了几罐冰啤酒，每个人丢了一罐，除了方慧微笑着摇头拒绝，其他人都从容的接过。
“噗呲。”
“哇，爽。”
晓珺今天还化了妆，和方慧的淡妆不一样，看上去就像在一旁扭动身姿却又故作高冷的模样。虽然依旧刻薄而愁苦，但带了妆总让人舒服些。
方慧笑着说：“晓珺你要是换个刘海，剪短发，会更好看哦。”
“别开玩笑了，小慧，她大学就一直这个土包子样……哎我靠！”小明的后脑勺吃痛，他往后一看，晓珺的双眼狠狠瞪着，三角眼，三分之二都是眼白。
一泽拍拍小明的肩膀，语重心长：“你们大学关系应该很糟糕吧？刘海妹，哦不，晓珺拒绝你的表白了？”
小明一脸嫌弃，“开什么玩笑，我这么时髦，怎么看得上这么个土包子。”
晓珺却不想再插科打诨，直接进入今天过来的正题：“泽哥，你们的进度怎么样了？我那边方案也做的差不多了，但是你这边如果出了问题，会直接影响我的绩效，我老板也很看重这个事情，每天三问。还有，提前说明，方案里有些部分我是反对的，到时候出了事别把我搅和进去。”
话虽然说得不好听，但能理解，一泽不生气，只是他在对晓珺说话时，总是很正经：“嗯，进度很正常，你放心，有什么事都有我在。”
“啊啊啊啊！”楼下传来田丫头的尖叫声，众人连忙往下冲，冲到一半又听到笑声，小明摇了摇头，“得了，她估计是解决了啥大难题。一会就会冲上来找我们的。”随后转身拿了一罐果味的啤酒，开了瓶盖。
话音刚落，一个穿白T恤的小疯子就冲了上来。“哈，我就说没什么能难倒我的。”田丫头自然的拿起小明手中的果啤，咕噜咕噜的喝了半罐。
方慧捂嘴笑着说：“小明你真是少女之友，女孩子的心思你都知道。”
8月20日，发布日。
凌晨2点，流量最低时，开始发布。四台电脑往十几台服务器上上传新代码。
50天的努力，花了半个小时实现，又观察了半个小时，流量平稳、一切正常，显得那么……普通平凡。
可三天后，“君再来”项目组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