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线的中转站是西宁,高原决定从这里坐火车进藏。
到达西宁后,她倒了一天的公路车去了许彩玉的老家——锦堂县长治乡。
那是一个有黄河经过的谷地,村里90%以上的人都是藏族,徐彩玉的母亲也是,她不会说汉语,始终微笑和善地望着从远方到来的客人。
许彩玉的父亲把高原带到女儿的坟前,这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农民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没说,撂下一句:你和她说说话吧。便转身离去。
四处是广阔无垠的青稞地,正逢春季,还是青涩一片,春风袭来,泛起一层层青色的涟漪。
高原没有带祭品,只得掏出水壶,把剩下的可乐倒在地上,轻声说道:“你现在想喝什么就能喝了。”
相片上的徐彩玉微笑如昨。
高原的眼泪禁不住地淌了下来。
“从小到大,我们上学,升学,考试,又去考这个证书那个证明,还让我们的小孩也参加各种兴趣培训班……这些只是知识,是能够让我们生存下去的能力,但似乎从来没人教过我们如何才能生存得更好。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一家机构能系统地教人如何过得幸福。原来,想要幸福不能靠知识。我不知道要靠什么,但有一种直觉,它是原本就在的东西,只是我们把它丢弃太久了……如果你在就好了,一定可以帮我重新把它找回来……”
高原将脸埋在双膝间,低低地哭起来。
身边有人递纸巾给她,高原抬头一看,愣住了,是秦朗天。
秦朗天在她身边席地而坐,点上三柱清香,望着许彩玉的照片,喃喃道:“你很想她吧?我也是。”
高原哭得一脸鼻涕眼泪,呆呆问道:“你怎么来了?”
秦朗天想伸手替她擦干净,终究还是不敢,别过脸去。
他抬头看一眼一望无际的碧蓝天空,露出难得的自在神情,说道:“我升职了,趁着清明有假回来。听说你离职了,没想到跑这儿来了。”
高原低声说道:“恭喜。”
秦朗天从身后的布袋中掏出祭品,一样一样供上,说道:“是赵总升职给了我机会,他调回总部了,出任网约车部门的老大,那是今年很受集团重视的业务。”
高原点头道:“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高原,”秦朗天转过脸,看着她,吞吞吐吐道:“我想……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做我女朋友了?”
高原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惊呆了。眼前这个年轻黝黑的男生,曾经是自己在C厂唯一的朋友和安慰,但也仅仅只是朋友,她从未往那一层去想过。
秦朗天转眼看一眼许彩玉的照片,说道:“我想,彩玉也会同意的,她那么喜欢你。”
高原不置可否地别过脸,没有吭声。
秦朗天眼神一黯,低声问道:“是不是就算我升得再高,也永远比不上李钊?”
“小秦……”高原无可奈何地打断了他。
秦朗天忽然转过脸,闷声说道:“李钊回来了。”
“什么?”高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他又回厂里了,在智能实验室负责产品设计。听说PM是他以前在美国的partner。”
“哦。”高原怔怔地点了点头。
“高原,”秦朗天试着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道:“他有的,我很快都会有。”
高原望着他,眼中忽然透出一丝光芒,一字一句问道:“如果要你离开C厂,你愿意吗?”
秦朗天一愣:“你说什么?”
高原抓紧他的手,进一步说道:“只有离开C厂,我们才有发展下去的可能,你愿意为我离开吗?”
秦朗天本能地松开手,叫道:“这跟在不在C厂有什么关系?”
高原不理会,从包里掏出纸和笔,边写边说道:“我明天回西宁,会坐晚上的火车进藏,然后一路往北走,一直到阿里。等你想明白了,就来找我。高原上可能没有信号,不过没关系,我每到一个地方,会去当地的青旅留字条,这样你一来就能找到我。我在那边等你。”
她将纸条郑重地塞进秦朗天手里,秦朗天展开瞥了一眼,上面写着“拉萨”二字。
他默默地将纸条塞进口袋,没有说话。
高原站起身,又红了眼圈,对着许彩玉的墓碑鞠了三躬,嘴里喃喃道:“最后一次,我尽力了。”
“我送你回酒店。”秦朗天跟着站起身,说道。
高原制止了他:“你留下来陪她说说话吧,她总是一个人很寂寞。”
春风拂面,四周除了虫鸣鸟叫,再无声响。
但那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消融了被严寒置之死地的冰雪,雪白的冰土一点一点露出土黄的颜色,这里的黄河已不再浑浊,河水清澈得令人心颤。河边杨柳那如烟的灰白色中有了不易辨认的淡淡绿意,接着这绿就一天天加深了。
也许,这里还要经受五月下雪的考验,但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考验,就有新生的希望。
火车还没到格尔木,高原就开始吐了,吐完感觉轻松一点,回到床上躺着,无奈脑门两侧的太阳穴又开始隐隐胀痛,高原反应没完没了地折磨着她。
列车长过来,说道:“要不,到了格尔木你就下车吧,你这样进不了藏。”
高原抱着枕头,闷声说道:“适应就好了。”
列车长调整了一下她床头的氧气出口,嘴里嘀咕着:“现在才2000多米……”
高原假装没听见,列车长转身又去照看其他人。
深夜,高原听见她在另一头喊:“格尔木到了。”高原翻了一个身,又想吐,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车窗外,忽明忽暗的灯影曲曲扭扭,有时能听见大风呼啸的声音,遥远而又凛冽,极为奇异的一夜。
高原就在这呼呼的风影声中,半昧半醒地睡去。
她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涪城,平时也很少出门,第一次独自出门说实话心里着实有些害怕,料想着一路上会碰到许多艰难险阻,没想到先被高原反应打倒在地。
大多源自无明,想着坐火车进藏渐渐有个适应过程,等适应就好了。太平盛世,人生多于安逸服从,如能战胜高原反应,也算小小成就。
万事开头难。高原躺在床上胡乱想着,对铺的大姐撩起窗帘一看,天边已经渐渐泛出鱼肚白。
“到昆仑山口了。”大姐对高原说道:“你后来不吐了吧。”
经她一提醒,高原才发现头已经不怎么疼了,她虚弱地笑道:“还好没下车。”
“吃点东西吧,火车要傍晚才到。”大姐从包里掏出饼干零食倒在床上,每袋都涨得鼓鼓囊囊,似充满气的皮球。
两人会心一笑,高原也不客气,接过饼干就着矿泉水吃起来,可能昨晚已经吐空,肚子正饿了,感觉有说不出的香甜。
“你一个人去西藏啊?男朋友呢?”大姐问道。
高原感到伤口又被微微牵痛了一下,她低头吃着饼干,含糊地说道:“没有男朋友。”
“我老公在兵站,我是去探亲的。”大姐说道。
“能适应吗?”高原忧心忡忡地问道。
“拉萨和山南没事儿,该吃吃,该睡睡。阿里往北就不好说了,平均海拔都在4000米以上,小感冒小咳嗽都能要人命。”
“那怎么办?”高原内心的害怕加重了。
“求菩萨保佑你平平安安。”大姐合掌在空中拜了几拜:“只要你信,菩萨就会保佑你。”
“那是一个兵站。”她的手指贴在车窗上,指给高原看。
高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旷野的不远处有一个面蒙迷彩头巾的士兵,正单手以标准军礼向火车致敬。
他孤零零地站在荒野上,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
高原只觉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又过了一会儿,大姐指着窗外说道:“已经到可可西里了。”
火车叮当叮当地飞驰着,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雪山戈壁,以及一望无际的荒漠。日光与天际形成奇妙的角度,大地延伸到天边,即使隔着厚厚的车窗,也能看见藏羚羊、野驴路过的踪迹。
这是一个没有万物主宰的世界。
“好美啊。”高原不禁感叹道。
“是咯。”大姐接道:“有人反而就不美了。”
高原爬下车窗,回到床上,大姐递了一块饼子给她:“你胆儿挺大,敢一个人坐火车进藏。”
高原接过饼子,道了一声谢,苦笑道:“不是我胆大,是我太无知。要知道高反这么难受,死也不来了。”
大姐说道:“路上是会辛苦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到了下午,大姐提醒道:“翻唐古拉山了,躺会儿吧。”
她话音刚落,高原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心脏似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一弯腰,“哇”的一声就把早上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直吐得眼泪鼻涕都淌下来,才作罢。
恍惚间,她听见左左右右不时传来呕吐的声音,有人在叫:“到了拉萨就回去。”之类的话。
高原昏昏沉沉地卧在床上,不禁苦从中来,心里默默喊着“妈妈”。
大姐替她把呕吐袋扔进垃圾箱,坐过来安慰道:“现在下山了,一直往下走,再过几个小时就到拉萨了。”
高原动了动嘴唇,有气无力地说道:“进藏不易。”
大姐笑起来:“还能比做人更难呐?”
高原躺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恢复精力。
傍晚时分,列车终于呼啸着驶进了拉萨火车站。
“大姐,多亏有你,谢谢。”高原收拾完自己的行李,再一次道谢。
“不谢。”大姐的行李只有一件单肩大包。
她把大包往肩上一撂,笑着说道:“开开心心的,哈?”
“嗯。”高原用力点一点头。
离开车厢,踏上平实的地面,高原这才意识到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接触过陆地了,回到地面的感觉原来这么好,车厢外的空气又是这么清新,她忍不住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可以啊你。”眼尖的列车长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她,问道:“感觉怎么样?”
高原如释重负道:“重获新生。”
“第一关已经过了啊。”列车长说道。
高原笑问道:“后面还有几道关要过?”
列车长说道:“这得看你,把它当回事儿才叫难关,不把它当回事儿就不是。”
“好咧,回见。”高原同他挥手道别,倘若回程列车上能再相遇,她应该不会这么狼狈了。
西藏,我来了。
彩彩酱,你好,我是你的粉丝芋圆。
我坐了22个小时的火车,终于来到了拉萨,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我从来不知道高原之路会如此痛苦,如果提前准备,也许可以避免这种痛苦吧。但想想在我们的一生当中,又有哪件事是准备好了再去做的呢?
如果我们提前知道要面临种种苦难的话,可能不会选择出生了吧。(笑)
也许列车长说得对,既然能忍受生的痛苦,怎么就没有活着的勇气呢?
这才是我们生而为人的第一关呢。
希望,高反别再折磨我了。下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