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温风如酒,漠北夜晚的月牙湖飘散着一股湿热的气息,远处篝火通明,一位光脚的妙龄女子落座于此,她的脚白皙娟秀,就像两瓣弯弯的月牙,时不时撩动着湖水,湖水滴答,发出通灵透彻的声响,湖面上的小飞虫时不时被撩动的水波惊跑,那水光宛若天上的星河,一圈一圈地从湖畔延伸至湖中央散开,娴静的月光照在女子纤长细瘦的脖颈上,亭亭玉立,摇曳生姿。
女子的背影清瘦,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衫,眉端丝丝愁绪,面容清丽可人。只见她手中握着一枚淡紫色的琉璃珠,忽而身后一阵异动,她立即将那枚珠子收入袖中,警惕地回眸一望。
来者是一位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她一身褐色束服,手握重剑,一派女武士的风采。
“香河姑姑?”白衫女子开口道。
“怎么一个人跑这来了,有心事?”香河的声音温煦醇厚,没有质问的语气,更多的是关怀。
她摇摇头,“营帐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罢了。”
“还有不到十日我们就要入关了,北京城人杰地灵,是中原最繁华富庶的地方,你到了那心情应该会好很多。”
她问:“京城与漠北相比如何?”
香河笑:“若论地域,京城尚不足漠北的九牛一毛。”
“那为什么漠北那么多人都想着到京城去?”
香河叹道:“过惯了漠北居无定所的日子,总会有人厌倦,想找一个地方,永远安定下来。”
白衫女子的目光变得暗淡下来,她故意压低自己的声音:“居无定所有什么不好,渴了饮酒,饿了吃肉,倦了就骑上三天三夜的马,累了躺在沙漠里数上一夜的星星,什么也别做,更不用想着给我娘报仇的事。”
“素弦!”香河嗔道,“和你说过多次,出了红河谷,就不许再提报仇的事,北京城鱼龙混杂,规矩又多,切莫落人口舌,往后一切,都有我和你爹计划着。”
殷素弦语气不怠,紧接着问道:“那萧庭呢?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
“萧庭是你爹从北京的侯门世家子弟里千挑万选的人物,人长得标致,武功又不凡,萧家手握兵权,直辖工部,萧庭又在内阁身居要职,你嫁给他,也对你爹在北京站稳脚跟大有好处。”
“那你们会杀了他吗?”她的眼神闪烁,微光荡漾迷人。
“当然不会。”香河肯定,“既然决定将你嫁给他,你爹自然会尽全力护着他,报仇是次要,你的终身幸福才是最紧要的。”
殷素弦似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我明白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翌日,殷世卿的部下扑灭了月牙湖边上的篝 火,将帐篷收起,继续踏上南下中原的路。殷氏族的女眷们一应坐在在马车里,由专门的车夫赶马,殷世卿骑着汗血马走在队列最前面,谋士褚云峰,娄尚在侧,香河随行。三万将士跋山涉水,斩棘前行,终于在七月末赶到了山海关。
两个月的奔波劳累,殷世卿的脸上沾上了厚厚的风沙,只见他面黄如腊,似乎也不知疲倦般,俯观着大明的秀丽山河。
朝廷早早派人在关口迎接,殷世卿的车马远在三十里外就观望到锣鼓喧嚣,旌旗飞扬的动静,似乎在彰显大明彰显礼贤下士的决心。
漠北女子从未见过中原儿郎,都纷纷好奇探出帘外观望,殷素弦听到外面的动静,也掀开了幕帘。
为首的是一个衣着贵气的中年男子,只见他双鬓斑白,头束黑稠高帽,衣着蟒袍金带,身后的银甲将士并成一排,高呼:恭迎殷谷主入京!
大明将士各个衣着光鲜,神采飞扬,与漠北战士的草莽肃杀之气形成强烈对比,马车上的其他女眷都在讨论着这些将士的品相身材,丝毫无忌明朝渐成风气的男女之防,大都觉得新鲜无比。殷素弦倒是没把多少注意力放在这些俊逸不凡的大明将士上,她所好奇的,是那个打头的中年男子。
她见父亲从马上下来,朝那人打揖,只见他体态圆润硬朗,身姿却如女子般娇憨,无时无刻不用翘起的兰花指掩面遮笑,看得人遍体寒颤。
“他叫汪直,是大明皇帝身旁的红人。”香河骑着马从素弦的帘外经过,“我们这次能顺利入关,也多亏他的引荐。”
寒暄一阵,汪直便带着殷世卿的人马到事先定好的驿馆安顿下来。
当晚,汪直邀请了兵部和户部及其派系的一众官员,在醉仙楼设宴,殷世卿携娄尚、香河和殷素弦等人赴宴。
素弦第一次踏入着花柳繁华之地,就被里面的景象震慑住了。醉仙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翠玉珠帘、锦帐绣幕将这里装饰得无比华丽,四下摆着各类西域古玩,琪花瑶草,桌上更是珍馐百味,数不胜数,这里的每一位高官身边都伴着一名雅妓,她们各有特色,但都与漠北酒窑子里的女人不一样,漠北的窑女香艳外露,充斥着张扬的情欲与魅惑,而这里的女人大都含蓄内敛,面冷情热,却婉转承欢。
香河本就是京城人士,她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一身中原人的打扮让座上宾客没有太注意她,反而把目光都聚集在殷素弦身上。
她头上扎着几缕小辫,散着披落肩头,腰如尺素,肩若削成。一身轻纱更是将她的曼妙身姿展现的淋漓尽致,藕荷色的围兜束在腰间,着装清丽俏皮,让人眼前一亮。
她的五官精致秀美,却与中原女子长得不太一样,中原女子大都修着低弯的眉,细长的眼,颧骨喜欢用胭脂妆饰,精致贵气。而殷素弦不施粉黛,只将胭脂轻染樱唇,而她自小生的一双圆润水灵的眼睛,眉毛未经修饰,更有一番别样质朴的可爱。
“这位,便是殷谷主的爱女,素弦小姐吧?”汪直道。
他的嗓音沙哑,让殷素弦很不习惯,但还是按着香河教的礼数行了个欠身礼,“汪大人有礼了。”
汪直满意地点点头,“进了这醉仙楼,咱们就是一家人,不必如此生分客气。殷小姐长得如此水灵,萧世子必会一见倾心。”说完,汪直发出咯咯的笑声,声音尖锐刺耳,惹得人汗毛直竖。
酒过几巡,整场宴会也无非是官员们互相阿谀奉承,高谈朝堂政事,偶有几场助兴歌舞,所唱所舞的还是她这个关外人所不能理解的晦涩情调。
父亲似乎习以为常,与这些看似格格不入的人侃侃而谈,她从未知晓原来父亲如此多话,以前在红河谷,她听到最多的也不过是父亲平常练兵时候所喊的口号。
而奉承殷世卿的,大都是兵部的人,这一切还要源于他助大明打的那场胜仗开始。
半年前,瓦剌首将脱木也联同兀哈良的一个少数民族部落攻占了大明的漠北要塞乌垒城,一品威烈侯萧玉人(萧庭的父亲)临危受命,携三万铁骑夺城,不料却在城外受埋伏,最终腹背受敌,乌垒城久攻不破。彼时,漠北巨挚殷世卿携一只精锐从侧面杀入,将瓦剌军折杀得片甲不留,脱木也败城而逃,最终萧玉人成功收复了乌垒城,殷世卿在大明也名声大震。
“乌垒一役,殷将军赢的实在漂亮。”一个武将说道:“当初皇上指派萧侯,本官就觉得不妥,事实证明,泥瓦匠终究是泥瓦匠,穿上战衣也不可能成为英雄,我看,威烈侯的位子,还是让给殷将军做岂不更好?”说罢,在场的几位官员也纷纷嗤笑起来。
殷世卿有些客套般:“萧侯已有十几年不带兵,兵不知帅,帅不知兵,败了也在情理之中。”
“我看他就是故意置大明的安危于不顾,”附和的是户部侍郎宫宇阗,宫家也是座下的大权臣之一,掌管户部,是汪直的“钱袋子”,他怒道:“一边养着花花草草,说什么归隐田园无欲无求,一边霸占着工部的位置,妄想独揽大权!”
“你们还算好了的。”一个稍显年轻的男子道:“自从他儿子进了内阁,皇上事事都倚仗着他,完全把我这个状元抛诸脑后了。”
“就是,未经科举,竟也能拔擢殿阁学士,那本朝设立科举制,是为何意?照我说,萧庭武功既然如此高强,就应该接他爹的任,去驻守边关!习武的不去打仗,跑来和文官抢饭吃,这叫什么事!”
“就是……”
“说得好……”
殷素弦坐在一旁,听着这些文武官七嘴八舌,悉数萧家几大罪状,以往她觉得,只有红河边上洗衣的妇人爱嚼舌根,没想到这些男人嚼起舌根来竟也头头是道。
她仰头,饮了一口苦酒,叹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