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师,请好好休息吧。”小喇嘛双手合十,弯腰退了出去。
夜深人静,月上中天。
“吱嘎”一声,德丹吉殿的大门开了一条缝。然而,并不见有人出来。过了良久,才见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探出门外,探出门外,却又不动了。
布达拉宫是个神圣的地方,就连夜晚也平白地比别处更加庄严静谧。仿佛是确认了没有引起注意,脑袋的主人一点一点蹭出了门外。
那是个身形瘦削的年轻喇嘛,他先是弓背缩腰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其他人。然后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佛号。随即,他直起身子仰起脸,看到了天上的大白月亮。
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身上,照出一个俊俏的模样。他是天然的眉目如画,在柔白月色的笼罩下透着一点出尘脱俗的意味。
他本也是个出尘脱俗的身份,然而,他自己却懒得理会这全西藏最尊贵的身份。
他回身掩上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下殿前台阶。
想必是离天比较近的缘故,拉萨的夜格外亮,他离着老远就看见了白色宫墙下的小小边门。
那是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门体老旧,颜光暗淡,把月色都映得斑驳。他双手合十,低垂着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月光下的德丹吉殿显得静谧而神圣,然而四下里无人,这才是他关心的。他不动声色地窃喜着,大眼睛微闭,睫毛因为心情激动而微微颤抖。他默然加快了脚步,因为知道良宵易逝,他得抓紧时间。
突然,边门处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吓得他心脏猛地一缩,一双眼睛瞬间睁得铜铃大。
“唵嘛呢叭咪吽。”他低念了一声佛号,直直盯着黑影看。
他眼看黑影越来越大,末了却见一只老天拔地的黄狗从门后转了出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轻轻呼出一口气,并且嗔怪地翻了一个白眼。白眼的对象自然是黄狗。
老黄狗显然跟他是老相识,并没有因为他的白眼而生气。反而走到身边嗅他的僧袍,然后抬起头,摇着尾巴一咧嘴,正是个谄媚无比的狗脸。
他弯腰摸了黄狗一把,然后一手揪住黄狗的耳朵,一手拢在嘴边,细声细气地打商量:“我知道你是全拉萨城里最听话的狗,你若暴露了我的行踪,我也不会为难你,嘿嘿,只要把你炖了吃肉!”
老黄狗乖乖站着听他耳语,显然并没有听懂他这一番威胁,只有狗耳朵被热气一吹,痒得抖了两下,然而依旧是笑嘻嘻地咧着一张狗嘴,想必是因为很久没有人跟它这样亲近了。
他直起身跨出门外,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他肩宽腿长,走得一阵风似的,是心急似箭的模样。
他的手上沾满了狗毛,然而全不在意,边走边蹭在了僧袍上。
他在山腰的石堆后边换上一套普通款式的藏袍,袍子的下摆直到膝盖,露出丝质的灯笼裤和一双暖和威武的靴子。他给自己安了一条假辫子,喜滋滋地将自己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自认为已经很有资格做个美情郎了。于是哈哈一笑,欢天喜地地朝山下奔去。
清朗的笑声渐渐远去,只剩夜间的虫鸣回响在山间。
附:仓央嘉措诗选
(文言翻译:曾缄 白话文翻译:于道泉)
其一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从东边的山尖上,
白亮的月儿出来了。
“未生娘”的脸儿,
在心中已渐渐地显现。
注:“未生娘”系直译藏文之ma-skyes-a-ma一词,为“少女”之意。
其七
我与伊人本一家,情缘虽尽莫咨嗟。
清明过了春归去,几见狂蜂恋落花。
花开的时节已过,
“松石蜂儿”并未伤心,
同爱人的因缘尽时,
我也不必伤心。
注:据藏族人民说的西藏有两种蜜蜂,一种黄色的叫作黄金蜂gser-sbarng,一种蓝色的叫作松石蜂gyu-sbrang。
其十七
至诚皈命喇嘛前,大道明明为我宣。
无奈此心狂未歇,归来仍到那人边。
我往有道的喇嘛面前,
求他指我一条明路。
只因不能回心转意,
又失足到爱人那里去了。
其十八
入定修观法眼开,乞求三宝降灵台。
观中诸圣何曾见,不请情人却自来。
我默想喇嘛的脸儿,
心中却不能显现;
我不想爱人底脸儿,
心中却清楚地看见。
其二十三
情到浓时起致辞,可能长作玉交枝。
除非死后当分散,不遣生前有别离。
因为心中热烈的爱慕,
问伊是否愿作我的亲密的伴侣?
伊说:若非死别,
决不生离。
其二十四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若要随彼女的心意,
今生与佛法的缘分断绝了;
若要往空寂的山岭间去云游,就把彼女的心愿违背了。
其三十四
少年浪迹爱章台,性命唯堪寄酒怀。
传语当垆诸女伴,卿如不死定常来。
若当垆的女子不死,
酒是喝不尽的。
我少年寄身之所,
的确可以在这里。
注:西藏的酒家多系娼家,当垆女多兼操神女生涯,或撮合痴男怨女使在酒家相会。
其五十二
龙钟黄犬老多髭,镇日司阍仗尔才。
莫道夜深吾出去,莫言破晓我归来。
有腮胡的老黄狗,
心比人都伶俐。
不要告诉人我薄暮出去
不要告诉人我破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