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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总会时不时地就想起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冬天,因为那个叫作“海东”的陌生人。
二十多年前的冬天比现在要冷得多,处在尴尬的正好不在供暖范围的北方,家里的空调也是最近几年才有的。说来挺丢人的,一个北方人竟然格外的怕冷,每次刚刚入冬,我的手耳就如同接到了暴君的命令似的,老老实实地开始痒了起来,我就会忍不住去挠,然后它们就仿佛遭到了挑衅,就开始变红、变肿,直至溃脓。稍微给点温暖,它们就更加的放肆,令人其痒难耐,而我一生气就会给它来上一“刀”,顿时“血流成河”,随后它们便偃旗息鼓,开始结痂,而我一有机会便非常有成就感地挑战把它“扒皮抽筋”。就这样,几轮下来的攻防便成了我一个冬天的主旋律。
我那时候要说对寒假还有点期待和喜欢纯属是因为它包含了过年,能买新衣服、吃各种平时吃不到的食物,重点是吃肉,肉馅的饺子更加令我向往,否则真不愿离开充实的学习和温暖的教室。
因为被一层又一层的衣服所束缚,寒假能玩的游戏真的太少了,百无聊赖,我总是会和小伙伴们在村外的一片树林里找点事做,同时动起来也能让自己稍微暖和些。早饭或者午饭刚吃完,我们就不约而同地聚集起来,一群人整天穿梭在杨树林里,或是合作烤红薯、或是拿着被绳绑起来的砖块投死掉的树枝、或是追逐打闹等等。冬天嘛,自然也会期待第一场雪的到来,这样就能堆雪人、打雪仗了。
(二)
同样一个大家穿梭在光秃秃的树林里闲耍的下午,不知道谁突然说了一句“那边有个傻子”,所有人都顿时好奇了起来,终于有新鲜的事了,于是所有人都变得兴致勃勃,顺着那人所指的方向争先恐后地狂奔了过去。
等我气喘吁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那个所谓的傻子已经被团团围了起来,我努力扒开前面的伙伴,终于看到了傻子的样子。他瘫坐在地上,斜倚在后面的一个塞得满满的大麦袋子上,那里面想必是他的衣服和被子。从装束上一下子就能判断出来傻子是一个又瘦又高的男的,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盖过了耳朵,他低着头不说话,手里好像在摆弄着什么东西,并不像正常人似的穿毛绒大褂或者棉袄,他的上身被好几层薄薄的衣服胡乱地包裹着,脏了的黑裤子也皱皱巴巴的,隐约在裤腿处可以看到他穿的红白相间的针织线裤,一双黑鞋子也早已变了形,鞋子两侧都开了胶,只要不见水,勉强还能穿。
别看我们平时叽叽喳喳的,但遇到这种事都显得不知所措,很多人想必都和我一样,第一次碰到傻子,大家都推搡着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两个胆子稍微大的逞能似的向他挪动,试探性地想引起他的注意,引诱着他抬头,以便能够让大家看到他究竟长什么样子。人群中不时响起“再往前点”的怂恿的声音,我抽空抬头瞥了一下大家,发现有的人伴随着那两个的脚的移动挑衅地笑着,有的人则神情紧张好像警惕着坐在地上傻子突然站起,我是后者,躲在一个小伙伴的后面,又忍不住好奇探着身子盯着现场。
根本没有僵持太久,看到那个傻子收起手里的玩意儿,突然坐了起来,所有人都吓得后退了一步。傻子慢慢地抬起了头,一张令人意想不到的、几块灰尘根本掩盖不了的秀气的脸让大家吃了一个定心丸,紧接着他冲着大家露出的微笑更是彻底打消了所有人的恐惧。
大家都放松下来了,开始放下戒备,聚拢到他的面前。他似乎也感受到了面前这群陌生的小朋友善意,举起手里的布袋子,向我们晃了晃,好像在示意我们向他靠近。听到那各种物体碰撞所产生的复杂的声音,我们的另一颗好奇心开始作祟了,大家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嘴里小声地嘟囔着“走走走”,互相怂恿着,都被吸引着向他走近,但都毫无例外的在他的手刚刚够不到的地方停了下来,弓着腰盯着他手里的袋子。
既然观众都到齐了,他就开始展示自己的珍宝了。不是一个一个地拿出来,他竟然一下子把布袋里的东西都倒在了地上,好像是要配合他的表演似的,大家都“哇”地惊呼了一声,不过看着地上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我相信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是会有点羡慕的。
他摊开那些吸引人的小东西,开始一件一件地向我们展示起来。先是数量最多的琉璃珠,虽然大家都已经玩了很多年的滚琉璃珠游戏,甚至家里都还藏了很多,但当他把一个接一个有着我们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样式的琉璃珠举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七嘴八舌地向旁边的人介绍起来“你看这个、还有这个......”
看到自己的宝贝得到了大家的赞赏,他开始不出声得意地笑了起来。其中有个人应该是被他那干净无害的笑容鼓励了,竟然试探性地伸出手对着他喊道:“给我一个吧!”好家伙!其他人仿佛被刺激到了,生怕反应慢了,也纷纷喊着加入了索要他人宝贝的队伍中。
他依然不说话,似乎完全没看到面前一群人的疯狂行为,又一个一个地、小心翼翼地把琉璃珠放回了布袋里。大家由期待变得失望,无趣地回到了原状。起头的那个家伙嫌弃地“咦”了一声,好像在通过责怪他太小气来缓解由自己所引起的失败的尴尬。
随后傻子又从地上拿起来一个打火机,炫耀般的在我们面前晃了几下。又是一件我们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和我们家里的打火机都不一样。他打了几下,没打着,向下狠狠地甩了几下,还是没打着,看他着急的样子,大家都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似乎觉得丢人了,加上刚刚用力甩那几下,他的脸红了起来。貌似是气急败坏,他把打火机丢进布袋里,顺手从地上捡起来一把15公分左右的可以开合的刀子,打开一下子扎到了地上。
这一下大家的心又开始紧张了起来,有个年龄稍大的突然“喂”了一声,顺势推了一下前面的人。被推的很明显吓了一大跳,转过身骂骂咧咧地喊着要打那个人,也不管打不打得过。那人自觉理亏,无法还手,只能边笑着去躲他的攻击,边往人群外面跑去。他正在气头上,不肯善罢甘休,也追了出去。一个前面笑着跑,一个后面骂着追,整个树林里都回荡着笑骂声。
傻子注意到我们这群看热闹的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那两个家伙身上去了,便把地上剩下还没来得及展示的宝贝都收回了那个小小的神奇的布袋里,装进了第二层外套的里兜里面,又重新倚倒在后面的麦袋子上,盯着下方的土地,沉默着,微笑着。
那场小小的闹剧以大的主动让小的打上两拳而结束,等他们返回后,大家这才想起了正经事。观众都回来了,但是演员却罢演了。对让他把布袋里其他的东西拿出来看看的呼声无动于衷,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对着地面微笑。喊了一会见没什么作用,大家索性就放弃了,但总不能这样尴尬地对立着吧,于是有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突然问了一句“你叫啥名呀?”
大家都满腹狐疑地望向他,心里想着他是不是也傻了呀,因为自从我们见到他到此时为止,地上的这个人一句话都没说,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他是个哑巴,或者因为变傻了而无法开口说话了,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尝试问他问题,更甚者是问他的名字,当大家都自以为是地带着嘲笑等待着并没有令人很期待的事情发生时,那更让人没想到的接下来的一幕直接让在场的所有人呆住了,因为我相信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海东”两个字,虽然声音很小,但的确是来自于这个早已被我们判为傻子、哑巴的人。
“你叫什么?”显然因为得逞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又自豪地问了一声。
“海东”。这次没有人会不确定了,同时也没有人再有任何的嘲笑了,大家都佩服地看向这个厉害的小伙伴,期待着他能带给大家更多的惊喜。
“你是哪个村的呀?”他好像是他的朋友,语气是那么的自然,说完还不忘骄傲地冲大家扬了一下头。不过这次他嘚瑟不起来了,因为我们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地上的海东仍然笑着盯着地面。
“你是哪的人啊?”他不死心,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问道。对方的一动不动让他不得不败下阵来,冲着刚刚还佩服他的人怂了一下肩,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了。
不过大家对于能知道他的名字已经很满足了,这个时候不知道谁在人群中挑逗似的叫了一声“海东”,我们都感到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是谁又轮番上阵了,只见海东竟抬起了头,冲着大家微笑,随后又把头低了下去。
其他人好像抓住了他的软肋,也凑起了热闹,或带着疑问、或带着肯定的语气开始跟着喊了起来“海东,海东,海东......”海东每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好像机器人被触动了开机键似的,抬起头冲着大家笑,屡试不爽,但每次当我们中有人在他抬起头的时候试图再补上一个问题的时候,他总是会机械地又把头低了下去,似乎只对“海东”两个字有反应。
几个回合下来,新鲜劲儿过了的我们便消停了下来,突然一个调皮鬼跑到一课树的旁边,边做好爬树的动作,边冲着海东喊道“海东,你会上树吗?”说着就往上爬,还示范性地冲着下面的海东喊“就是这样”。
海东就像是一个突然闯入别的门派的习武之人,对方看此人颇有些功夫,便一个接一个地要对他展开了挑战。我们都觉得海东是不可能应战的,毕竟从我们见到他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站起来过,当然并不是怀疑他是个瘸子,而是都断定了他是一个害羞的、不喜动的、木讷的人。
再一次令所有人无比震惊的是,海东竟然踉跄着站起来了,一个半天只说出两个字的貌似胆怯的人竟然因为“上树”这个字眼而站了起来,大家显然对于他这出乎意料的动作没有做好准备,有一个小孩在后退的过程中一不小心踩倒了后面人的脚而摔倒了,在他面前蹲着的两个和我同一个班级的家伙因为来不及站起来而惊慌失措地爬到了一边。人群又开始躁动了起来,空气中混杂着大家的各种语气声和各种情绪的脚步声,似乎就如同《格列佛游记》中的小人们对面前巨人的突然苏醒那般。
海东径直走向那棵被人格外垂青的树,大家都纷纷开道,随后便一团围了上去。树上那人看对方即将逼近树下,赶紧跳了下来,站在旁边有所期待地看着海东。只见海东向手中吐了两口唾沫,在手中搓了搓,然后两手抱树。看着这大家已经感到稀奇了,因为他是隔空抱树,竟然不是像我们一样把整个上身贴在树上,这可怎么爬呢?
紧接着又见海东向上一窜,将两只脚同时蹬到了树上,鞋子上像是带了钉子,使他牢牢地固定在了树上。两手抱树,两脚蹬树,身体悬空,伴随着有节奏的手脚轮替并用,他竟然快速而娴熟地爬了起来!然后他在两米高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望着下面,似乎在得意地微笑。大家终于反应了过来,随之便情不自禁地对他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和夸赞的欢呼声。趁着所有人的兴奋劲儿,他瞅准空地,纵身一跃,稳稳地站到了地面上,毫发无损。随后便在大家的仰慕中,边左摇右晃地拍着手,边穿过人群,坐回到了他的地盘,一如既往地、静静地微笑着盯着地面,大有一副“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的侠客风范。而此时的我们对他的佩服简直难以言表,大家都默默地看着这个似乎会十八般武器的神秘人士,满心的好奇。
树林边小路上回家吃晚饭的大人若无其事地冲我们喊道:“嘿,你们几个,别跟那傻子玩,等会儿他就该打你们了,赶紧回家吃饭去!”
我们根本不相信他会打我们,但我们也都必须要考虑下大人的话,随后便有两个人离开了,村里这时也响起了大人们叫回家吃饭的声音,于是像是表现散了场似的,所有人开始意兴阑珊地慢慢退出了观众区。快到家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演员,独自坐在毫无生气的舞台中间,一动不动,默默谢幕。
(三)
回到家后,我迫不及待地把我们在树林里的奇遇分享给家里的大人们:“那边树林里有个傻子,厉害得很,啥都会”。不知道奶奶是在吓我,以达到让我努力学习的效果,还是确有此事,神秘地说海东是大学没考上才傻的,竟然还说出了他来自哪个村,并且还嘱咐我“你离那个傻子远一点,别到时候他疯起来打到你”。
我对奶奶的话似信非信,一方面他可能的确是因为没考上大学受了刺激才变得不正常的,这让我不禁对海东更加有几分好奇了,另一方面从他那文弱书生的样子说他会疯会打人又不太可能,但我又始终不敢轻易靠近他。那个寂静的冬夜里,带着对他身世的不解和好奇,以及对他晚上会住在哪里的担心,我期待着天尽快亮起来。
早晨起来,刚出房门口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奶奶来我家说今天又降温了,天阴的可能要下雪。同时神通广大的奶奶还带来了我最想知道的消息,说海东夜里住在了村边那个废弃的烧烟叶的土坯窑里。我知道那个窑,离我家很近。
我匆匆吃完了早饭,顺了半块馒头,在大人们的叮嘱声中跑出了家门,找了几个小伙伴陪我一起去看看海东怎么样了。
那个烧烟叶的窑自我记事起就有了,随着村民们逐渐放弃了种烟叶而慢慢的被废弃了,平时被主家放一些柴火,我们之前还在里面烧红薯、打扑克,算是我们那群小孩的一个据点,不过今年以来因为里面多了一些内急的人的屎尿,我们就没再进去过。正好这个窑离昨天我们见到海东的地方很近,于是自然而然就成了天黑后海东的就近选择。
离开村里主要的居民区后风就大了起来,光秃秃的杨树被吹的东摇西晃,树梢在北风的吹打下发出阵阵咔嚓咔嚓的响声,似乎在我们助威,我们几个人表情严肃,蹑手蹑脚地向着窑门口靠近。
窑门口没有门,于是我们就直接探着头往里面张望,只见昏暗的窑的最里面有一堆东西,在从东墙上一个“小窗”透进来的光的映衬下,仔细可以看到那里杂乱地堆着一片衣物,海东一定是被整个埋在了衣被里了。
排在队伍最后的一个家伙不小心踩断了地上的树枝,遭到了我们集体向后对他责备的怒视,等到我们再转回头,发现海东已经坐起来了,正盯着位于门口的我们。被发现的我们已没了躲藏的必要,索性走了出来。在发现是我们一群小孩后,他似乎又露出了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笑容,在用衣服叠成的枕头边上,他手捂着我们所熟悉的装满各种宝藏的小布袋。
我们在确定得到了“主人”的“欢迎”后便慢慢走了进去,刚进去就受到了一股非常不好闻的复杂味道的迎接,竟很难准确地说出到底是什么的味道,整个窑空空如也,可见的“装潢”就只有地上几块破损的砖块和不知道是什么的黑色斑迹。即便是昨天有了接触,我们还是走到中间的位置停了下来。
海东穿着红色的线衣,左手的袖口已经开线,打了补丁的被子上面铺的一层一层的全是衣服,比昨天更加凌乱的头发下面那张刚睡醒的脸在笑容的衬托下显得很精神。
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笑,我鼓起勇气,终于冲着他喊出了自昨天以来的第一句话“海东!你饿不饿?”
说着我便掏出袄袋里特意为他准备的馒头,没等他回应便轻轻丢了过去,意料之中地,他动作非常的敏捷,只动用了双手便精准地接到了自己的早餐,笑着吃了起来。
似乎会客时间结束了,窑里的味道不断地对我们下着逐客令,催促着我们赶紧离开。于是,没等海东吃完早饭我们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外面的天更暗了,风也似乎更大了,身上也不禁感到更冷了,大家都缩手缩脚非常有默契地往自己家跑去。
那天午饭后,我又忍不住悄悄地去了窑里,和早上一样,他从头到脚都被衣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我叫了两声他的名字,但这次海东听到有人叫他竟没有任何反应,他大概是睡着了。然后我就把装有两把丸子的塑料袋放在了他伸手可拿的地方,便出去了。
当晚的夜静极了,我睡得特别地熟。一觉醒来,就听到了外面一阵阵充满兴奋的稚嫩的欢呼声,我忍不住跳下床,向窗外望去,只见外面的世界白茫茫一片,照的眼睛甚至有点疼,果然、终于下雪了!
我心不在焉地吃完早饭,不着急呼朋唤友去外面做和久违的雪有关的各种游戏,而是踏着半鞋深的白色地毯,满心关怀地去看看海东的状态。可令我失望的是窑里已经没了他的踪影,伴随着他的那些奇珍异宝也都消失不见了,所幸不见的还有我给他拿的丸子。
窑门口的雪一尘不染,洁白无瑕,它让我知道海东是下雪前离开的,可能是醒来后吃了我的丸子后,也可能是在我进入梦乡前。窑里的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原样,好像海东从来都没有住进去过。
我站在门口,怅然若失,恍惚了一会儿,便循声向树林里的战场跑去。
(四)
海东就像是一个匆匆的过客,误打误撞来到了我的世界,一声不响地又消失在我的世界,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就和大多数的小孩一样,没心没肺地会忘掉很多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当然那个冬天关于一个叫海东的傻子的事也毫不例外,渐渐地被我狠狠地抛到了脑后。
可是不知怎的,成年后我总会时不时地就想起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冬天,即便是过了那么多年,海东的笑和他布袋里的那些珍宝在某个莫名的时刻便会悄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惹得我的内心一时无法平静。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为什么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