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中 漫 步 》
/黎峰
天色暗淡下来,一场雨造访了这座城市。
雨的来头,可谓不小:它先是扯开漫天幕布,把太阳连同其光芒裹了个严实;又着墨把朵朵白云描黑,用风赶着乌云满天乱跑,使我们抬头仰望时有晕眩的感觉;在春雷启动大地的惊蛰之后,它在清明、谷雨和芒种时已对大地进行了潮湿的试探,这一次,它用更惊人的炸雷和最炫目的闪电作为前奏,瞬间横扫了大地上的每一根阡陌;它的情绪,煽动起狂暴的风,令整个自然界翩翩起舞,尘埃四起,各种因碰撞而受伤的声音此起彼伏,积在暗角的垃圾被卷到明处,树上枯枝被折断,停靠的车辆发出哀鸣的警报,所有站立不稳粘固不牢的物什被打倒被踢飞……宛若世界末日,一切茫然无措。人们像期待一个生命的诞生,既小心翼翼,又爱恨交织。这时候,从那无边无际的万里苍穹里,密密匝匝射来亿万支雨箭,排山倒海,荡涤尘埃,让天地在无涯的倾盆里以泪洗面。
这一场雨,等待的有些漫长,来时又如此突然迅猛,把所有的期待都尽情偿还。
当所有的干涸已流尽最后一滴眼泪,所有的希望都几成绝望时,雨来了,像个不速之客,不停地下,下个不停,目所能及的都是雨线,似要下它个天塌地陷。这是天空对大地的承诺兑现,这是春对夏的雨水交接,这是溪流江河对海洋母亲的呼唤,这是自然对人类干涸心理的潮润。
在城市,雨的行走有些踉跄。在错落的建筑群之间,雨以自由落体的姿势下探,在最高处砸落、摔碎、飞溅、翻滚,而后积于地面的浊流;在树梢,雨搭乘绿色的滑梯弹跳下滑,使树枝树叶都出现了羞涩的摇摆,而雨揉成更大的液滴,在汪洋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酒窝似的水坑水泡,转瞬即逝;在花丛,雨更显调皮,花蕊在湿润的抚摸中已绽开,而雨做情种,唠唠叨叨,总想一亲芳泽,致使花丛下落红无数;更多的雨捉起了迷藏,在每一个栖身的角落躲躲闪闪,留下湿漉漉的掩耳盗铃式的痕迹,而它的灵魂,已遁入地下,藏匿于汹涌的暗流之中;最多的雨担当了城市的美容师,从外墙、门窗、车玻璃、广告牌乃至每一条路面,通通清扫,仔细擦洗,反复而又一丝不苟,不像冬雪作形式主义的掩盖,真是洗新革旧、推陈出新。
这使得我走在雨中,也多少有一些让自己脱去尘俗、清洁身体的意思。像这些置身于雨中的草木,有一种洁来洁去的自在。在我看来,雨的清洗是因为浊尘太多了,植物有浊尘,器物也有浊尘,人更有浊尘,是应该让雨水来荡涤一番。因为城市并不缺水,只是因为肮脏。
是的,缺水的是我们母亲所在的农村。那里的水,每一滴都用得上,从不浪费,这是祖祖辈辈立下的规矩。我倒真希望这一场雨下在我的故乡,洗去我挂念中的沉重。母亲在电话里说,树干死了,菜干死了,庄稼干死了,牛也快干死了,农村渴呀!我知道我的父老乡亲的生活希望也快要干死了。小河已经断流,存在于童年记忆中的小河已经干死,就像我一样,只有前世,没有今生。那一口山泉汇集的土井,曾经那样丰盈,如当年年轻母亲的乳汁生生不息,如今干瘪着,油尽灯枯,令我想起心有针扎。
我记得走出农村之前,故乡雨水充沛,算得上风调雨顺。偶有灾年,皆是因雨水太多致涝而灾。雨的频繁光顾,使我家的几间茅屋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母亲领着我们兄妹三人,在几成汪洋的陋室中同风雨搏斗,木桶、木碗、木盆、塑料薄膜、雨伞全部用作武器来抵挡风雨的入侵,少不更事的我们赤脚在雨水里奔跑,生活的艰难被挡在幼稚之外。
有时候,门前小河的水会漫进我家的院子,许多枯木及蔬菜搭乘免费的大潮,一路席卷吞并,路过时被我们打捞;还有鱼,在洪水退后被孤立在一方水域里再也回不去,被活捉为我们的美餐。
那时候就想,这漫长的雨季应该早些过去,让母亲紧皱的眉头能得到少有的舒展。那时候还想,等我有了能力时一定给母亲造一所坚固的房子,免遭风雨侵袭,给母亲一些生活的信心。如今,坚固的房子有了,雨水却不再来。母亲望眼欲穿,而雨水就像长大后的儿女,远走的那样义无反顾。
我在雨中寻觅,脑海里全是母亲焦急等雨的身影。这真是莫大的讽刺!那么,就在雨中默默地祈祷吧。虽然雨给了我思念母亲的机会,我仍然只能对我苍老的亲娘说抱歉了——我带给老娘的,还没有雨水带给的多,这样看来我真是一个逆子。
可是我的娘,水是往低处流的,与人往高处走恰恰相反,走向不同、力度不同,结果也就不同。那些处于向下趋势的词汇,下野,下台,下马,下放,都含纳一些凄凉的情调。人世间的事情,末了和江流东去,大抵都是很相似的。
说起来我也在延续母亲的伟大——我在尽力地为儿子创造一个称职的母亲。我希望自己在特定的雨季里,不做浮游于潮流中的生物,尽量扎稳自己的根基,不随波逐流,不茫然无措,不被推倒时空的边缘,以至于再也回不到主流的位置上。我很在意自己的清醒,一个人在雨中,听觉、嗅觉、视觉中都会出现一些变化,和晴明时大为不同,主要是模糊、朦胧,还有一些让人恍惚不安的气息。但我知道闲适的境界仍离我不远,就像这些雨线未落地前的那个样子,是未曾被污染的。
雨散漫起来,论持久战的状态。街面上开满了蘑菇,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我知道人们把挂在储藏室里的雨伞又一次取了出来。儿时漫长的雨季里,我渴慕有一把伞来为我遮风挡雨。我曾用过桐油伞,线条粗放,弧度婉约,全然手上功夫,令我爱不释手。后来半自动的的确良伞普及,每一个拥有此类伞的女同学都曾引起过我的注意。戴望舒江南雨巷中撑着油纸伞的丁香一样的姑娘,也曾穿越过我的梦境。
如今,谁家没有几把伞呢?有几把伞又算得了什么呢?谁的伞又及得了许仙的那一把伞呢?杭州真不愧是精明的旅游城市,西湖已经够撩人的了,又变出个有情有义的白娘子来,用一个借伞的情节来演绎儿女情长,留下超越现实的动人传说。杭州现在大造大卖天堂伞,杭州也称得上伞的天堂了。
不过要说伞只是为了遮风挡雨,我可不信。固然人在伞中,明显地感到了庇佑——雨被阻隔在轻薄之外。但在一张伞下的男女,总是那样鲜活,欲遮还羞,道不尽的风情万种。无论是在雨中、太阳下,一把伞两个人(一男一女)就是一部人间喜剧。伞之于人,依赖性并不高,可信度就更少。人离不开伞,伞却只是应时而用,应时而废,说明人不能像伞一样活着。历来帝王创业之始,总有倚重之人,这些时势英雄都是帝王的保护伞,一旦帝业建成,伞就完成了它的使命,英雄走到末路。《论语》说“君子不器”,一个人千万不要把自己当做一件器物,以得到官僚的使用为耀。
一场雨倾倒一切。正是通过雨,使人和天地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种洗礼,值得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