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铺的故事•特刋/长篇小说《为爱痴狂》4/刘金全

为爱痴狂

作者/刘金全

第四章 平昌之夜

裹着军大衣倚靠在后排角落的何叶儿醒了,睁开眼一看,天已黑尽,两束亮亮的车灯光中飘飞着雪花。再一看刘南林,依旧在全神贯注地开着车。

突然,感到车速慢了,车子轻轻一斜,随后又慢慢地升起来,之后,车停下了。只见刘南林把车厢里的顶灯打开,然后转过身来。何叶儿赶忙闭上眼睛。感觉到刘南林将从她膝盖上滑落下去的军大衣下摆轻轻地牵上来,重新裹住两只膝盖。她顿时感到特别温暖。

怎么没动静了?车也没动。她小心地虚开一道眼缝,只见刘南林一脸疲态,嘴上叼着烟,打火机杵在离烟头一寸远的地方,亮了一下,他没点,又亮了一下,仍然没点。停了一会儿,只见他干脆左手取下嘴里含的烟,又抓起车前窗台上放着的一盒烟,摇下门窗玻璃,一并扔了出去。抬起双手猛搓了几把脸,摇了摇头,把车顶灯一关,车平平稳稳地开动了。

这一连串的动作让何叶儿看得眼睛发热。不知咋的,她心里浮现出一幅画面:这明亮的车灯射出去一对光束,就像他手中舞动的双剑,在沉沉黑夜中劈山开路,这车就是他护卫的摇篮。躺在这摇篮里好放心好舒服啊!就这样一直开吧,哪怕开到天边都行。

传闻中这可是一个铁血汉子啊,没想到他竟这般情柔心细,难怪姐姐那般痴情啊!这不就是我一辈寻觅的重情重意的人吗?人这一生,青春几何,生活环境有限,合心意的人可遇不可求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决不放过他。

她动了动身子,轻轻地咳了一声。

刘南林马上开了车顶灯,回过头来,见她睁着眼睛,小声问道:“是我车开得不好,把你弄醒了?”

“不。能在这样的路上把车开得这样平稳,不简单。”

“我这一辈子最小心的就是开车,因为……”

何叶儿见他不往下说了,刚想问,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姐姐,一阵伤痛掠过心头,使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车到平昌县城,已是寒冷的子夜了。

旅馆内,服务员已将刘南林和司机带上了楼。丢丢和何叶儿办好住旅馆的手续,提着随身便包往楼上走。

俩人来到208房间门口,见门掩着,丢丢叫:“南林哥!”见没回音,丢丢推开了门。

俩人进去,只见刘南林双手揣怀、合衣仰躺在床上睡着了。屋中央有个烤火盆,里面堆砌着木炭,烤火盆的铁架上放了只特大号黑铁皮水壶。

丢丢说:“叶儿姐,你去房间休息吧。”

“我精神得很。”何叶儿答。

“那……”

“什么事?尽管说。”

“他脸脚都没洗。”

“一起来吧。”

“好。”

俩人放下便包。丢丢边脱牛仔服边说:“叶儿姐,你先坐一会儿,我把脸盆拿出去清洗清洗,顺便和张师傅招呼一声。”

“好。”

何叶儿脱下大衣,摘下帽子,坐在小凳上,拿起细长的吹火筒对着炉盆中的火星子吹了起来。不一会儿,火旺了,屋里暖和了、明亮了。

水热了。何叶儿说:“丢丢,你力气大,扶着他,我来洗。”

“好。”

何叶儿理开刘南林的黑色毛衣领口,见里面的白色棉毛衫领子脏腻,汗臭难闻,又看看眼皮下这张风尘仆仆、疲惫沉睡的脸,心里涌起一阵心疼,停了手中的毛巾。她心里有了个主意,于是,看一眼丢丢,又看一眼刘南林汗臭难闻的脖子,这样反复着。

丢丢懂起了,高兴地说:“叶儿姐,你是不是想,不如给他擦个澡?”

“聪明。再说,到了乡下,该不会有这样的条件了吧?”

“肯定没有。”

何叶儿暗自高兴,又问:“丢丢,咱们的房间里也该有火盆吧?”

“肯定有。”

“走,抬过来。”

“好。”

屋里被两盆旺旺的木炭火烘得暖暖的,两只热水瓶灌满了开水,两只大黑铁水壶里的水也烧得嗤嗤响,一切准备就绪。

只听丢丢说:“别忙,先把他的脚洗了。”

何叶儿实有不信地问:“他的脚真有传说的那么臭吗?”

“想想看,连司机都不敢同他睡一屋。他当知青时就有一个故事:两只耗子跑进他屋里,被熏得晕头转向撞死在墙上。”

何叶儿一笑,“吹牛!”

“反正我是听知青讲的。”

丢丢边答边去解刘南林的鞋带。何叶儿立刻凑上去解另一只。

一股让人作呕的味道从丢丢脱出的那只鞋里一冲而出,何叶儿本能地丢了正在解的鞋带,赶紧双手捂嘴和鼻子冲出了屋。

她靠着门外的墙壁,好一会儿才缓过劲、透过气来,不禁长长地换了一口气。突然间感到自己有点过,但那味道实在是忍受不住啊。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一道缝,丢丢将刘南林的波鞋往外面墙根一放,将她一拉:“快进来。”

她进屋后,望着刘南林那双被烫得红润润的脚,打心眼里佩服起丢丢来了。

“叶儿姐,你稍坐一会儿,我收拾一下,跟着就开始。”

何叶儿帮忙动起手来。

五六盆热水之后,刘南林全身总算干净了。可他仍睡得跟死猪一样。两位姑娘累得汗津津的,望着他健美匀称的躯体,古铜色肌肤呈现出诱人的光泽,自然赏心悦目,不觉芳心萌动。

其实在这期间,俩人都不止一次地偷窥对方,在不期而遇的对视中,心照不宣地抿笑。

此时,望着刘南林那脏得一塌糊涂的白色针织内裤,何叶儿眼珠一转:“丢丢,你先去把他换下来的棉毛衫裤拿出去洗着,我把他叫醒,随后将换下的内裤拿出来。”

“好。”丢丢高兴地将衣裤装进盆里端出去了。

一切都忙完了,何叶儿坐在火盆旁的小凳上,一边喝水,一边看着丢丢晾好洗干净的衣裤,又把崭新的鞋垫铺进用热帕子擦去臭味的波鞋里,再将一双新棉袜放在鞋上,笑嘻嘻地问:“丢丢,你对他不是一般的照料和关心啊?”

“叶儿姐,他好啊。你看:自从路上险些出事后,他再也不休息了,就坐在司机旁边,不是叮嘱张师傅注意行车安全,就是自己换上去开,连眼睛都不闭一下。天一黑,又叫我俩裹起大衣睡觉,他亲自开车。不然,他怎么会累成这样。”丢丢坐在了小凳上。

何叶儿递上水杯,想到丢丢这一路上表现出的细心、精明、能干,又望着她那高大壮美的体形、不错的容貌,问道:“你俩相处了这么长时间,配合得这么默契,你对他又这么好,就没有……你该懂这话的意思吧?”

“我懂。”丢丢点头,瞧了一眼床上,难为情地压低嗓音说:“叶儿姐,我实话告诉了你,你可千万别笑话我哟!”

“姐妹间,有啥好笑话的。”

丢丢信赖地小声说:“叶儿姐,他对我最大的感觉就是没感觉。”

何叶儿迷糊了,望了望面前的她和床上的人,感兴趣地问:“这话啥意思?”

“去年底,我和他对账对到下半夜,他突然说:屙个尿尿来。我也是,竟然鬼使神差地跟去了。他开始了……我才恍然大悟。”

何叶儿哪里忍得住,扑哧一下,笑声冲出了口。

丢丢有些后悔,窘迫着。

何叶儿赶忙憋回笑声,赔礼道:“丢丢,是我不好。”

丢丢这才欣慰一笑。

望着丢丢淳朴憨厚的模样,何叶儿心里确实感到她真是一个纯粹、善良、诚实、可爱的好女孩。又问:“丢丢,你们还在买机器?”

“你指车上装的?”

“嗯。”

“哦,那是南林哥给我们山里一个叫杨翠翠的农村妇女送去的。”

“为什么?”何叶儿有些吃惊。

“是这么回事:南林哥原来下乡的区上有个叫杨翠翠的呆女子。南林哥有位知青兄弟叫‘大脑壳’。 这‘大脑壳’把呆女子的肚子弄大了,人就不见了。可也怪:等呆女子把娃娃一生,就不呆了。也是个有情的人啊,孩子刚刚放得开手,硬是背起‘大脑壳’留下的爆米花机,寻遍了大巴山区,找‘大脑壳’。南林哥关在山上劳改林场时,她还不时去看望南林哥呢。”

何叶儿听得感慨:“难得呀!”

“是啊!那呆女子还叫儿子认了南林哥为干爹。眼下南林哥好了,搞到一台打米磨面机,趁这次回去送上山。他叫杨翠翠照顾好自己和上小学的孩子就是了,寻找‘大脑壳’的事交给他。”

何叶儿肃然起敬地朝床上望去,又为自己刚才把丢丢支出门去,剩下自己……暗自得意。可疑问又来了,望着丢丢问:“这事他办得了?”

丢丢没开腔,避开了她的眼神。

从丢丢的表情中她察觉出了端倪,就问:“有线索了?”

见丢丢的头埋得更低,还调在了一边,她追逼道:“丢丢,姐姐问你,你不想告诉姐姐?不信任姐姐吗?”

丢丢张了张嘴,一副为难的样子。

“难道姐姐是外人?”她穷追不舍地两眼紧盯住丢丢。

“好。”丢丢求道,“叶儿姐,我告诉了你,你可千万别漏一丁点儿。此事关系重大,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不向任何人漏一丁点儿。”

丢丢先望了一眼床上,俯身凑拢何叶儿,神秘地:“叶儿姐,其实‘大脑壳’就是我们公司的陈总。”

“真的?!”何叶儿惊愕得脱口而出。

“小声点!”丢丢生怕把刘南林惊醒了,转头担心地望了一下床上。

何叶儿始料不及地:“我听靳西南大哥提起过,刘南林身后有一个香港老板,莫非是他?”

“嗯。”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喂,他俩又是怎么联系上、走到一块来的呢?”她强烈好奇地望着丢丢。

“前几年,陈总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南林哥要提前获释了,就写信让人带给南林哥,叫他一出来立即南下去找他。”

“怪不得他离开大巴山后,在重庆屁股都不落,就马不停蹄地南下了,惹得他父亲暴跳如雷,提起板凳砸他。”

“是啊,那时谁能理解?你想想:西南大哥为他提前获释出了不少的力,又联同若水姐,费尽心思在重庆给他找了份进国营单位开卡车的工作。当时,西南大哥急调省厅,是若水姐偷偷回大巴山去接的他,就是怕他一出来又……因为,他在山上都从来没有安分过。”

“那个叫李若水的还敢干这样的事?可我听说此人胆小如鼠,刘南林一个屁都能把她捧着的碗筷吓掉。”她实有不信地问。

恰巧这时,床上传来 “扑、扑、布——”又响又长的一声,把何叶儿吓了一跳:“吔,他的屁是响!”

丢丢笑着赶快起身,上去将刘南林脚这头的被盖掀起一个缝,轻轻扇了几下,“叶儿姐,我去把门窗开一下,透个气?”

“好。”

透了气,关上门窗,丢丢回到坐凳上。

“这都成了若水姐的壮举。叶儿姐,我求你个事。”

“啥事?”

“今后万一你和她见面了,千万别吓她。她怕你。”

“谁想和她见面?”何叶儿不愉快了。

“万一呢,如今有了南林哥这条线?”丢丢提醒道。

“别谈她。”她鄙夷不屑地,可一看丢丢脸起不悦之色,于是口气软了一些,“我避免与她接触就是了。咱们说到哪里了?”

“噢。”丢丢感到气氛没先前融洽,想了想,“现在看来,他的选择是对的。”

何叶儿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床上,深深地点了点头,感叹道:“难怪他的生意会做得这么大。”随后又说,“喂,丢丢,那俩弟兄真够铁的啊!”

“嗯。”丢丢点点头,一谈到刘南林,她心情自然就好了,兴趣也来了。“叶儿姐,我告诉你吧:当时‘大脑壳’出了这等丑事,简直无地自容。结婚吧,要终身面对一个呆女子;不结吧,人家要告他强奸少女罪,那时呆女子还没满十六岁呢。这等事,莫说知青,就连当地人会用什么眼神来瞧他,这是想都想像得到的。他在万般无奈之下,去找南林哥。南林哥就说:不如逃了,逃到香港去找自己亲生父母算了。”

“天啦!逮住了那可是叛国罪呀!”何叶儿惊得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啊!你说南林哥胆子大不大?这样的主意当时他都敢出。还说,被抓住了来个死不认帐,大不了被遣送回来又挖地球。难道谁还能将你手中的锄头把儿拖了,弄到上面去当干部不成?这也向世人表明白自己的一个态度。”

何叶儿听得畅快地笑了,欣慰地望一眼床上:“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竟然真的起死回生了。但可以想象,陈总肯定受尽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罪与苦,所经历的惊险与煎熬也是常人无法料想的。”

“南林哥知道,但他从来不吐一个字。”

“像南林和陈总这样的男人会干成大事的。”

“是的。”丢丢赞同地点头。

何叶儿讪然地:“可是,陈总当时怎么会干出这等愚蠢的事来呢?”

“事出有因。可能是遗传基因的作用,陈总那时就有商业头脑。自知成分不好、前途无望,就弄了一台爆米花机上去。秦巴山区家家户户包谷杂粮有的是,他的生意平时就好,一到年关就更不用提了。我们那里的人,信奉一句话:‘天灾饿不倒手艺人。’他光人一个,就被他们大队支书瞄上了,也不知使的什么法子,就把自己的独女儿呆女子给他套上了。”

何叶儿叹道:“懵懂莽撞的少年,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啊!好在已是成长的经历了。”

“叶儿姐,现在情况是这样的:呆女子不知道陈总,陈总从不提那段经历。这事南林哥叮嘱得厉害,除了避不开的苏生、胡少军、梁国泰、我、若水姐,谁都不知道。现在加上你了。陈总很少回大陆这边来。听南林哥讲:香港陈氏集团董事长年事已高,又疾病缠身,正在考虑膝下哪个儿子接班。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丢丢讲明了情况的重要性,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何叶儿。

“嗯,我明白。喂,丢丢,那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各方面正常吗?长得咋样?叫什么名字?”

“男孩。健康,聪明,模样儿就是陈总的缩小版。名字叫陈浩然,南林取的,小名叫浩浩。”

“生活得咋样?”

“唉!咱们大山里的农民本来就苦,更何况成了孤儿寡母。刘南林放心不下,叫我凡是回大巴山都要去看望看望,带一些钱送过去。听村里的人讲,每当有生人过杨翠翠门前的那道山梁,她都要不转眼地看,看是不是自家的男人回来了!浩然更是,一有空就站在坝子边的老槐树下朝那道山梁望。”丢丢哽咽了。

何叶儿心里也难受得不是滋味。

大巴山的夜,真静啊!

此时情怀,使何叶儿自然而然地联想起一首歌,便情不自禁地轻声哼唱起来:

风箱摆在院坝,炉火正燃旺;

抬起黝黑的脸儿,象煤块一样乌黑闪亮。

啊——爆米花的,啊——爆米花的,

你这副嘴脸还想找婆娘?

麻袋铺在地上,手脚一齐上;

嘭地一声炮响,爆米花胀满了一麻袋。

啊——又多又泡,啊——好香好脆,

生活原本就是这个样儿。

歌词灰谐幽默,曲调也流畅活泼,但此时从她嘴里唱出来,却充满一种悲情和酸楚。

夜,深沉而寒冷,寂寥而哀伤。

丢丢失神地盯着火盆中暗淡下来的木炭火,缓慢地说道:“我进城以后才逐渐意识到:连我们乡下人读了点书都想往城里跑,更莫说他们大城市的知青了。知青的苦,是一种被摧毁了人生命运与前途未卜的痛!”

何叶儿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那是一个炎热的上午,南林哥把你姐姐带到了我的家中。说实话,在没见到你姐姐之前,我真不相信人世间竟然会有这般美丽的人儿。我一忙完了活儿,就去瞧你姐姐,怎么也瞧不够。一天晚上,清亮的月光像流水一般倾泻进了吊脚楼,照在床上。我躺在你姐姐身边,直盯住她那美丽的脸庞,说:‘姐姐,你好美啊!’你姐姐微微一笑,对我说:‘咱们丢丢长大了会是一个既能干、模样又好的姑娘。’我傻傻地说:‘姐姐,我要是个男娃娃,将来长大了一定娶你!’你姐姐笑着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随后,她无语地凝视着窗外。那眼神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如在眼前!”

聆听着丢丢情深意切、从内心流淌出来的倾诉,何叶儿的眼眸润湿了。她慢慢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玻璃窗外、灯光中飘飞的密集而大片的雪花,与漆黑得无边无际的大巴山之夜,沉甸甸地问:“丢丢,还有多少路程?”

丢丢望着她的背影:“走新路,不经过县城了。凌晨五时出发,中午前肯定能到达。”

“姐姐,你的小叶儿就要来看望您了!”何叶儿的脸颊上,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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