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见了面。在她学校附近,财大和复旦之间的夏朵。
这间西餐厅标牌被树木掩映,在五角场商圈繁华的夜色中并不引人注意。可推门进去,便能感受到一种来自异国的优雅气息,白色蕾丝的窗幔随风轻扬,极富中世纪色彩的墙灯点缀其间,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靠窗的桌上摆着一盒哈根达斯的蛋糕,张欣欣端坐在一旁,正冲着他招手。
他知道此刻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简单的寒暄,怀念亦或伤感地追忆似水年华,继而捕获一个微妙的眼神,封存的感情像摇晃的香槟一般喷薄而出,大约就是接下来将发生的剧情。他像是一个匆匆浏览了剧本的演员,略带不安又故作镇定地走向自己生命中的女主角。
她没有变。这么说也不全然准确,因为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气息悄悄潜进了她的眼角,眉梢,指尖,发髻,那依旧不变的只是美丽。美丽的女生都有一种魔力,时间流经她们身边时仿佛经受了扭曲力场的引力,会自动适配成她们在每一个年纪最需要的样子。
虽然开始有一点点生疏,但他们的交谈很快就变得自然顺畅,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真心地为对方取得的每一点成绩感到高兴。这样的状态维持着,直到她远远地朝店长打了个手势,店内的光线很应景地暗下来,背景音乐也换成了温岚的《祝我生日快乐》。她打开盒盖为他点起蜡烛,一瞬间,所有客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
“你能体会那种火辣辣的感觉吗。”
“Surprise!”我忍俊不禁地摊开双手。
“我想我知道她的意思,但有一刻又不那么确定,我望着烛光对面她的脸,觉得有一点陌生。她也看出来了,于是她坐到我身旁,陪我一起许愿。闭着眼睛能听到其他人的笑声和掌声,我们都装作没有听见,谁都不提,许完愿就切蛋糕,喝红酒,吃点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有点醉了,我就送她回家。”
“出店门才发现下雨了,我们都没有带伞,很狼狈。我要打车送她,她不肯,想和我多走一会儿。还好雨也不是很大,她家也不是很远……她当时和室友有一些矛盾,所以从宿舍搬出来,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我问她一个人走夜路怕不怕,她点点头说,这一带出过女孩遇袭的案件,所以包里常备着一把防身的小刀。我开玩笑说那我得跟你保持距离。就这么一路走到她家楼下,她掏出钥匙开铁门,然后回头问我要不要上去,拿把伞再走。”
“我没有回答,就直直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如果当时有人经过,一定会觉得我不像个好人。她轻轻叹口气,说,别傻站那了,再淋下去要感冒的——这倒是真的,我们都湿透了——我跟着她迈上台阶,心想,她又帮我做了一个决定。她住的上海老公房,黑灯瞎火的楼道千回百转,我只管跟在她后面一级一级往上走,也不知道上了几层,只记得她不时发出的微弱的喘息。终于她在一扇门前停下,像是抵达终点的游泳运动员似的长吸一口气,然后开门,开灯,脱鞋。和我想象的差不多,一室一厅的房型,只不过里头的家具比我之前住过的所有房子都要古老,飘荡着极具年代感的霉味。”
“我用她递给我的毛巾擦了头发和脸,趁她在卫生间的当口,仔细环顾屋内的摆设。除了必须的生活用品,你几乎很难看到任何一点多余的物件,更不可能有毛绒玩具之类的东西,整洁利落的过分,这么说吧,如果不是她领我进来,我根本猜不到这是一个女孩子的房间。只有当视线转到卧室连通的阳台上,那几件还没晾干的内衣裤才透露了主人的性别。我走到书架前,随手拿起一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从来不知道她还看这种书,转念一想,我和她已经分开好几年了,又知道她多少呢。我把书放回去,又翻翻别的,大部分都是金融和英语的参考书籍,以及做满笔记的考研辅导。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立在书架角落的相框。那是一张年轻男人的半身照,男人站在一座不知名的喷泉前,露出意味复杂的微笑。”
我诧异地望着他,他点点头说,“你也猜到了。”
“她有男朋友?”
“是的,按照正常逻辑,应该是和她关系非常亲密的男人的照片。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那一刻胸口闷的难受,就像被谁重重打了一拳。她走出卫生间,走过来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说不用了,她便努努嘴,坐到了床边。从夏朵出来一路上我们都在愉快地聊天,然而当彼此该说的话全部说完后,沉默就在此刻降临了。怎么形容呢,那绝对不是让人舒服的沉默,四周安静得都能听见彼此剧烈的心跳。”他像寻求确认似的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那时我觉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马上离开。谢谢你找到我,还帮我庆祝生日,和你再见面真的很开心,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以这样的方式。你应该明白吧。”
“从理智的角度来说,这么做是最稳妥的。”我附和道。
“可是我说不出口,我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喊,你不能再这么失败下去!把那个框扔掉吧!我感觉迷失了方向,究竟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已经弄不清楚了,只好站在那一动不动。当然,这样也让气氛显得更加奇怪。”
“也许你想的太多了。”
“我怕她也这么认为——叫你上来拿伞而已,想什么呢你——所以后来我还是走过去,坐到她旁边。为了避免尴尬我硬是找了个话茬。我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她转过头凝视着我的脸好一会儿。我说我看到他照片了,他是不是也经常来你这里啊。她点点头,然后露出了笑容。无可奈何的笑。好像这是一个相当不合时宜的问题。”
他停顿了一会儿,喝完杯里的最后一口酒。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这次大约到了忍耐的极限,我起身告辞。她有些惶惑地站起来,跟着我走到客厅。我回头对她说,抱一下吧。因为我觉得这次离开也许就不会再见。黑暗中我搂她入怀,闻着她头发和颈项散发出的熟悉的味道,她也紧紧抱着我,轻轻……呻吟着。对,我现在回想起来,也只能称之为呻吟。我们已经太久没有这样拥抱过,耳边是愈加急促的呼吸声,于是我默数一,二,三,然后放下她,推门离开。”
服务生走过来收走碗碟,问我们还需不需要加菜。酒喝得有点多,我又点了份牦牛酸奶,他点了普洱茶。
“到此为止,只能算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纯爱故事。”他笑道,“这么说好像有点矫情,但就我本人而言,确实希望事情可以到此为止。生活已经很累了,就不该平添多余的麻烦。”
“哪怕是一个美好的意外?”我也笑道。
哪怕是一个美好的意外。生活本不该如此。他回到北京后很快做出决定,把手上的项目交给合伙人来打理,自己南下香港继续读书。他已经厌倦了眼前的一切,是时候去一个新的环境积蓄能量,顺便转换一下心情了。
二零零七年五月,红磡仁勇街,他临晨两点去楼下的7-ELEVEN便利店买东西。整整一周,他终于集齐了十张积点贴纸,从胖胖的店员手里换来一个宠物狗瓷杯。Golden Retriever,傻傻的大鼻子狗。用这杯子盛上朋友留下的粉红色J.P.Chenet,然后打开网页,看到她在MSN空间上传的照片。
那是一张风景照,标题上写着《去年此时》。并非什么了不起的景点,苏州街头,前往拙政园那条小巷子的转角而已。有趣的是他还清楚地记得,去年五月的那天清晨下着雨,按下快门时突然有个念头——他当时想,她一辈子也不会看到这幅江南的美景。
而今天他才知道,她也去了。同样在去年五月的清晨,在同一个位置,和他拍下了一模一样的画面。于是他第一次给她留言。在那张照片下面的评论区,他写道:一年前的今天,我也站在这里。
很快那边有了回复:真的?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香港读书。他说。
我也在香港,来实习。她说。
当晚张欣欣来到他的住处,这一次他们发生了关系,在距离上个分别之日的第395天。黑暗中他紧紧地搂着她赤裸的身体,闻着她头发和颈项散发出的熟悉的味道,她也紧紧抱着他,轻轻呻吟着。没有第一次的障碍和不快,他近乎长驱直入地享受着她的所有温柔回应。空气中漂浮着湿漉漉咸乎乎的海洋气息,港湾里的皎洁月光洒满每一张洁白的床。事后那一会儿他们都默然不语,她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拉起他的手,用手指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字。来来回回就三个字,她反复写了好几次,但他始终没猜出是什么。
去年五一,她趁着毕业前最后的假期,跟着几个同学一起去苏州旅行,而他那天专程去了苏州工业园区,找朋友解决项目最后的交接事宜。之后的八月,她进入一家香港银行做管培生,被分配到总部来实习,他则考入香港理工大学工商管理研究院,就读MBA。如果这还不够巧合的话,第二天清晨,在送她回住处时他才又一次感受到天意弄人:从理工大学公寓到她所住的海湾轩,也就不到十分钟的步行距离。
为什么我们之前没有发现呢?
他站在她住处卧室的窗前,眺望美丽的维多利亚湾。天空晴朗的几近透明,远处港岛的银色建筑群像是一幅壁画印刻在碧蓝的山海之间。她不声不响地走到他身后,轻轻抱住他,五月南国温暖的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粉色窗帘像两面鼓起的帆。他转过身吻她,从嘴唇、脸颊再到脖颈,软软的头发反复擦过她的耳朵,如触电般的麻痒感从皮肤一直传递到心房。
他们就这么在一起了,像从前一样,可能比从前还要亲密。因为那个时候,他对那样的关系并不满意。他一直觉得缺少了什么。如今他可以毫不掩饰地宣布,只有上床,他们之间才能真正达到“灵肉合一”。藉由这个迟来的仪式,他最终如愿以偿地和她结为一体,占有,也被占有。那才是他宿命般的孤独感的解药,是他从被限制的框中解放出来的途径,同样的,那也是亚当和夏娃的完美人生。
只是他当时不知道,在这美丽的表象之下,无论是占有欲,宿命论,还是完美主义,都会给人带来痛苦。他只知道,自己每一日都沉浸在情绪的巨大起伏之中。给她发一个短信后等她的回复就像一场赌局,赌注是一整天的心情。聊天内容也越来越露骨,她不时地用性暗示挑逗他,给彼此起各种各样的昵称,为身边的事物都附上只有他俩才能理解的爱情密码。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坐过山车,害怕却上瘾。
他被那执掌缘分的冥冥之手撩拨的目眩神迷。可越是如此,越有一种深深的悔意从心底不断涌出。他不知缘由。直到有一天,他们聊到在分开的岁月里各自的经历,他才忽然惊觉,原来记忆中如此相似而契合的两个人,他们的人生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已截然不同了。
大学四年,他的感情是一张白纸,可她呢,她是有男朋友的。她有男朋友这件事他虽然知道,但他从没有深究其中的含义。他一直认为,那个大一寒假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孩,那个夏天尾声里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和那个在上海雨夜的楼道里望着他背影离去的女孩,她们是同一个人。但此刻他忽然回想起,有一道他从未察觉的分界线横亘其间,以至于他竟然忘记了后者那时已不是处子之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不是处子之身了。
这一后知后觉的发现让他震惊不已。他一直相信他和张欣欣之间从来都是完全密合的,水泼不进的状态,上天注定他们从精神到肉体只能属于彼此。但他忽略了其他男人的存在。忽略了她人生中那段他不曾参与的,已然逝去的,并且永远也不可能重来的青春时光。
他再也无法思考下去,那一刻他痛苦地弯下腰,近乎呕吐般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