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不喜欢她，因为她总是打我。我从外面玩饿了跑回家，总是习惯地大喊一声奶奶，一边到处找吃。她就会踮着脚走到我后面来，抬起手，在我的屁股上猛拍一巴掌，大吼：我让你叫奶奶。我让你叫奶奶。火烧火燎的疼。我捂着屁股，眼泪打着转转。
我一直想出去玩，好几次趁她不注意逃离了小院子，结果没跑到村口就被她捉回来，免不了一顿打，她好像随时都有一股无名的火气。
她的钱藏在裤子口袋里，包了两层手绢。那手绢白白的，上面绣了一朵牡丹花。我一直觊觎这手绢，可她藏的严严的。她每样东西似乎都很好看，茶杯是成套的，炕上铺了大红的绒毯，鞋垫里总绣着花，头发油光光的。
我就常常想起奶奶，一个人在被窝里哭。奶奶对我多好啊，夏天带我上山采野果子吃，冬天将我揣在被窝里讲古老故事，但记忆中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十四年的时间，我就在她的身边，吃她做的饭，住她的房子，挨她的打。
上学了，她给我做的书包是最好看的，用布角拼出好看的五角星，带子上还缝了蝴蝶结，这明显是女孩子的书包，可是我一点都不开心。刚开始上学，人家都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宝贝似的接送，我却一个人背着大大的书包，一步步往回走，期待着她能站在夕阳里迎接我，每次都失望而归，她不是在菜园子里忙活，就是忙别的去了。
家门上了锁，我只好蹲在门口等。好几次，我冲她大吼，扬言如果她再锁门我就不回这个家了，她眼睛看都不看我，轻描淡写地说：你能去哪里？我又吼，我去外婆家找妈妈。
她没说话。
学校里开始开家长会了，她没空去，每天都在忙碌着，种许多的菜，除虫，拔草，泼水。
年末的家长会上，我因为考了前三名，特别想奶奶能来跟我一起参加。正是农闲时节，几乎所有家长都来了。只有我一个人形单影只。杂间或还有家长投过来复杂的眼神，我心里难过得要命，于是我决定自己去找妈妈。那天，奖状都没有领取，我就一个人踏上了出村的路。往外婆家的方向跑去，尽管我知道，妈妈并不在那里。
十四年了，终于离开乡村去了遥远地方读书。后来三年没走过，路已经生疏了，下了些雪，我一个人在雪地里一路走一路向前望着，终于摸索到村口，熟悉的树和房子，扑面而来，我觉得喉咙发紧，手心里冒汗，心跳扑通扑通的，三年了，我想了三年，终于回到家了。正在狂喜的时候，奶奶来接我，她跌跌撞撞跑过来，摔了一跤，膝盖上有雪。开头就说一句话，你回来了就好。我心里忽然就涌上了恨意。
以前，我一直缠着她问妈妈，她脸上挂着霜，一边干活一边回答我：你没有妈妈。因为委屈我开始哭喊。她怔了怔，扬起巴掌拍过来。
后来，我有点明白，一定是妈妈不要我了。
之后，我好像一下子就懂事了，什么也没问，默默的跟在她的后面，收拾碗筷，洗衣服。她做了好吃的大米馒头，问我好不好吃。我不回答，心被悲伤覆盖了，我想，为什么没有人爱我。
哪里有这样的奶奶，我跟别人抱怨，跟谁都不亲，只爱她自己，自私。别人笑眯眯地看着我：你奶奶就这样，精致一辈子。
她精致？我不服气，我亲眼看见她为了一毛钱也跟人家争的你死我活。
我有时偷眼看她，已经没了第一次见她的爽利样子，头发悉数花白，也乱，不再光溜溜了。她失落得不行，都在看以前的旧照片。
心里忽然有点难过，不为她的苍老，只为了这么多年无爱的空白岁月，命运将我和她栓在一起，我是那么委屈和难过。
后来在外地工作，开始了全新的人生。对她的思念本来就淡，慢慢的，就稀释在空气里了。
却开始梦见她，生活安逸无忧了，她却跑出来，一次次在梦里拍我的屁股。还总喜欢骂人，言语里颇多不满。
过年回家，我说奶奶，我回来了。她抬头看我一眼，继续笑。那些日子，她完全不认识我，自顾自地说着话：我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他在世上就孤零零的，他得要学习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回家，自己做饭吃。自己做衣服穿，我总要走的，他没有妈妈，他跟人家不一样。都是一些凌乱的片段，却都跟我有关。
心里漫过无边无际的哀伤，很惶恐。握着她的手，心里无比温暖。零零碎碎，像她的人生，半生的辛苦全都与我有关。
对着她，疼，一层层漫上来，撕心裂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