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雪在她五岁那年得了一场怪病,发烧、呕吐直至昏迷不醒,醒来之后身体一切如常,只是自此便没有了触觉。这是一种在医学上没有定义且在所有医书里都找不到记录的怪病,几家权威医院检查下来,所有身体机能的数据都正常,唯独整个身体在触觉上没有感知。撞了不会痛,伤了不会疼,不知冷暖,无畏风雨。有人说:这不是很好吗?说“好”的人只是看到了此事带来的便利,却没有想到对零感的傅雪来说,这样的生活该是多么的无趣。
自从得了这个怪病,傅雪的生活被彻底地改变,脚踩在地面上,却无法感受到地面的存在,手拿起东西,却完全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量,随手拿起个鸡蛋瞬间就被捏碎。适应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其他孩子进入幼儿园学习的年纪,傅雪开始了她艰辛的康复生涯。
傅雪有一双疼爱她的父母,这是她没有走向抑郁的根本原因。在那些让人心碎的求医之路上,父母带着傅雪四处奔波,但是她这种怪病的寻医之旅无异于赤脚走过荆棘遍地。傅雪的神经末梢对于大脑的指令没有任何的回应,大脑是正常的,神经元也是正常的,但是回路不正常,没有人知道病因在哪里,更没有人知道该怎么诊治,一次次满怀希望地踏上征程,一次次地面对专家学者的摇头叹息。傅雪的父母都是文化人,治病找的都是权威机构,没有庸医,也没有诈骗,这条不明方向的坎坷之路,生生将一个小资家庭耗成了一贫如洗。
几年之后,家人开始对治疗失去了信心,包括傅雪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开始接受傅雪没有触觉的这个现实。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生活依然要继续,傅雪一天天地长大,家人把傅雪照顾地很好,通过努力,她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上学,像正常人一样工作,唯独不能像正常人一样通过肢体表达自己的情感。
如果说怪病给傅雪生活带来的不便她还可以用适应来填补,那么感情的缺失则是怪病带给她的不可逆转的噩梦。拥抱不会让她感动,亲吻不会让她兴奋,任何和情欲有关的事情都不会让她有丝毫的冲动,她是欲望的绝缘体,更是情感的自闭机。她清楚地记得,一次和同龄小朋友握手的尝试,对方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哭喊声如同警钟长鸣,让她永远无法释怀。
不得不说,作为造物主的上帝,时常会与身处危难的人们开着极不厚道的玩笑。没有给傅雪可以承受爱情的身体,却偏偏给了她一副祸患众生的皮囊。白皙的皮肤,精致的面容,曼妙的身材以及端庄的仪态,她像阿芙洛狄特一样的让人着迷,内心的恐惧却又逼着她不得不像赫拉一样高高在上,拒人千里。
事实上,傅雪并不孤傲,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友情和爱情,只是没有触感的她,完全不懂得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情感。她也想像其他女孩一样和自己的闺蜜勾肩搭背,也想有一个可以手牵着手漫步湖畔的知心恋人,但是偏偏她做不到,对于别人任何亲密的举动,她都无法给予回应。她甚至无法对别人吐露心声,这是她心底的秘密,她用沉默紧紧地包裹起自己。虽然命运已经把她的人生撕裂得支离破碎,她依然不愿成为别人眼中的怪物。
傅雪业余有一份义工的工作,和很多做义工的人不同,她不喜欢福利院嘈杂的环境,和义工组织商量之后,义工组织给她安排了一户特殊的人家去帮忙。
这是一个只有一对祖孙俩的特殊家庭,小孩叫小智,三岁的时候,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双双罹难,留下小智和她奶奶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如今小智已经十岁,奶奶风烛残年,一个人照顾小智很是吃力。社区曾经想把祖孙两接到福利院去照顾,只是福利院离小智现在的小学太远,小智自己也不愿意转学,奶奶想等到小智读到初中之后再说,社区便联系了做义工的傅雪,在周末的时候过去照应一二。
傅雪到小智家做义工已经有半年的时间,周末早早就会赶到小智家,帮助奶奶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然后帮小智辅导功课。小智也特别喜欢这个每周都会过来帮忙的漂亮小姐姐,有什么小秘密,也都会偷偷告诉傅雪。诸如今天揪了小红的马尾辫,隔天又和小明找到了一处新的秘密基地等等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小智每次都能讲得眉飞色舞,一旁的傅雪听得认认真真。几个月相处下来,两个人亲密地就如同亲姐弟一样。
有一天,小智突然问傅雪:“小雪姐姐,你有男朋友吗?”
傅雪愣了一下,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智拍着胸口,小大人似的说道:“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傅雪没有把小智的话当真,只是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小智苦着脸,想了一下,然后说道:“这是个秘密,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前两天,社区的阿姨来找过奶奶,他们聊天的时候,被我偷听到的,奶奶跟她们说,如果奶奶哪天不在了,就让她们把我送到福利院去,福利院太远了,小红和小明会找不到我的,小雪姐姐,你要是有了男朋友,将来你们组成了家庭,你们会收养我吗?”
看着孩子期待的眼神,傅雪不忍地点了点头,但她却在心偷偷问自己:我真的会找男朋友吗?
第二天是周日,当傅雪跨进小智家家门的时候,小智拉着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站到了傅雪的面前。
“傅雪吧,你好,我叫张阳,是太阳的阳,不是张扬跋扈的扬。”男孩子说着话,腼腆地笑着,然后伸出手,说道:“很高兴认识你。”
想起前一天和小智的聊天,傅雪低着头,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始终没有理会张阳伸出来的手,一溜小跑进了屋。
后来,傅雪才知道,早上和张阳的偶遇完全是一场和相亲完全不相干的误会,张阳也是义工,之前一直在小智家帮忙,后来因为工作的缘故,出国深造了半年,这半年恰巧便是傅雪来小智家的这半年。
张阳的到来减轻了傅雪许多的压力,体力活再不用她操心,偶尔傅雪有个急事,也都不用火急火燎的来回赶路,张阳心思很细,抽空把小智家已经略显破旧的老房子重新修缮了一番,当傅雪站在焕然一新的小智家门口的时候,她也不得不为张阳的创造力所折服。
后来,张阳成了傅雪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他们会相互发信息聊天,也会在下班之后偶尔一起吃个饭,看场电影,却始终没有跨过友情和爱情之间最后的那一步。
张阳什么都好,开朗、勤快、有爱心,长相更是没得说,可是张阳越是优秀,傅雪越是不敢跨过那一步,自己是这么一个情况,若是和张阳真的走到一起,岂不是坑了人家。可是,让她彻底死心,心中又是万般不舍。所以,两人的关系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拖着,也不知道多久算是个期限。
年三十晚上,小智奶奶把没能赶回家过年的傅雪和张阳叫到了家里吃火锅,小智孩子心性,碰到过年自然是开心地不得了,正所谓乐极生悲,滚烫的东西吃多了一点,烫着了胃,疼得嗷嗷直叫,看情形得赶紧送医院。
打了120,可是这里是山城,小智家就住在山道上的老房子里,上下都是阶梯,救护车根本进不来。张阳二话没说,背起小智就往山下走。山城里的路,沟沟坎坎,弯弯绕绕,张阳背着小智上坡下坡,一直走了半个多小时的山路,这才走到救护车停靠的路边。
小智被及时送到了医院,医院检查是胃穿孔,幸好送得及时,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等到小智在病房中睡熟,傅雪和张阳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安心地瘫倒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这时候,傅雪才注意到,张阳手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揦开了一道长长的大口子,而他自己竟然全然不知。
傅雪突然想起小智裤腿上那个剑星的金属标志,多半是刚才张阳背小智的时候,不小心被那个金属标志给刺破的。
傅雪找值班护士要了一点酒精棉和碘酒帮张阳处理伤口,整个过程,张阳都一声不吭,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要是疼,你就喊出来,受伤了得叫唤,叫出来就不疼了,这不丢人,憋着干嘛?”傅雪半开玩笑地说着,一半是埋怨,一半是心疼。
“其实,一点都不疼。”张阳尴尬地笑了笑。
“不疼?开什么玩笑,手冻麻了,脑袋也冻麻了?”傅雪一边继续给张阳处理伤口,一边开着恰到好处的玩笑。
“我说真的,我已经快不记得疼是一种什么感觉了。”张阳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继续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碰到任何东西都没有触觉,不会疼,也不会冷。”
张阳沉默了一会儿,其间,傅雪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我喜欢你,傅雪,很爱很爱的那种喜欢。”张阳突然抬起头,看着已经傻眼了的傅雪,微笑着说道:“可是,我不能爱你,因为老天没有给我爱你的资格,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你在等我给你一个答案,可是这个答案我给不了,我是一个零感的人,我给不了你幸福。”
“不,张阳,你就是我一直要寻找的幸福,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傅雪抬起头,眼神无比坚定。
张阳急了,解释道:“傅雪,你不懂,你完全不明白零感对于生活意味着什么,我们牵手,接吻甚至亲热,我都完全没有感觉,任何的身体接触不会让我兴奋,最重要的是我们不会有孩子。”
张阳知道,零感最大的问题便是孩子,零感的他完全没法用身体给出答案。
“不,张阳,是你不明白。这世界上或许只有我能体会到你的感受,因为我们一样,我也是一个没有触觉的人。”这次换张阳愣在了那里,傅雪梨花带雨的脸上绽开了一朵动人的笑容。
这是傅雪第一次把自己的秘密说给除了父母之外的人听,这一刻她感觉格外轻松,她站起身,张开双臂,给了这个世界一个大大的拥抱,也在这时,新年的钟声响起,窗外的烟花漫天飞舞,她像极了一个展开双翼的天使。
傅雪和张阳结了婚,两人一直没有小孩,但是几乎每天都能从他们家的窗户里传出爽朗的笑声。小智奶奶过世之后,傅雪和张阳申请了对小智的领养,三口之家,其乐融融。
结婚之后的第五年,张阳在一次意外中不幸遇难,傅雪带着小智继续生活,失去了张阳的傅雪并没有因为爱人的离开而自暴自弃,她依然把生活过得有模有样,她依然热爱生活。
因为,曾经在亿万人之中,那么特殊的她竟然能和同样特殊的张阳相遇,无论命运多么艰难,生活总是充满了奇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