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您怎么蹲在那里呢？快过来。”

赵铭又撇了一眼缩在街角的四五个乞丐，拍了拍大腿，缓缓地起身。一个侍从满头大汗地轻声唤着他，见他走过来，连忙弓下身子说：“您不要跟这些人打交道啦，他们有的是使不上劲的。”

“那为何我们的佃农也在里面？”

赵铭指了指那四五个乞丐中的一个弯着身体，正捂住肚子的老汉。

“他难道使不上劲吗？”赵铭凝视着老汉，随后俯视着面前的侍从。侍从白白的额头很快蓄满了汗。

“他那是吃不饱，欠的。”

街上还有很多靠在路灯下，或是像他们一样缩在墙边的乞丐。破烂身子和灰头土脸，遍地都是。田地的丰收日才刚过不久。

“回去吧。”

赵铭若有所思，神情黯淡了一点。这当会儿，拐角处出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裸露在外的皮肤跟炭一样漆黑，远远看去连五官都看不清。他经过的地方，乞丐都战战兢兢的，把头埋下来，眼睛使劲往上瞧。赵铭虽然瞥见了他一眼，但没过多在意，半个身子已经跨进轿子里了。四个抬轿的人擦了一把汗，将赵铭送回了赵府里。

此时午餐也正好准备完毕，赵铭一下轿子就闻到一股肉香。侍从看到蹲坐在赵府对面屋子底下的十来个乞丐，狠狠地啐了一口痰。

“晦气！”

院内经常打扫，光洁舒适，没有种植什么盆景，显得空荡荡的。赵铭跨着大步来到大厅，赵家的一家人都来齐了。桌子上有三个菜，饭也是刚好没过碗边。总共有四个碗。侍从们的饭菜是单独的，郑铭没有见过他们吃饭的样子。

郑铭有个妹妹，今年刚满十四，还处在调皮的年龄。但是她总是安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郑铭有次从连廊路过，看到妹妹一脸的怅惘，于是上前去问。

“你在忧愁吗？”

妹妹并没有看向他，而是自言自语似的回答了郑铭的问题。

“大家……为什么吃不饱呢？”

郑铭清楚她说的不止是外面的那些乞丐。坐拥几十亩土地与阔气庭院的赵家，又何尝不是这样。侍从们早就是一副瘦不拉几的模样了，比起乞丐，至少身上还穿着体面的衣服，也不至于皮包骨头。这一切，大概都是清政府的错。

赵铭从小便受着广博的教育，甚至接触过不少西方的知识。他经常喜欢研究哲学，与妹妹一起讨论。兄妹俩把很多事情看得比较透，也就不是奇怪的事情。这一点，甚至连赵府的当家，也就是两人的父亲都无法比的。所以赵府的希望全部聚焦在了他们身上。在如今这个只能满足温饱的家庭里，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坚持。因为外界根本不会给他们飞黄腾达的机会。

飞黄腾达的人，都是深入官场的敢死队。然而，他们也不好说是不是真正的飞黄腾达，而只是每日都在进行着一些消极的消遣，以另一种方式浑浑度日。

“明天我再要出门一次，去茶馆。”赵铭在晚上时对身边的侍从说道。

于是赵铭又坐上了他那四人抬的轿子，不过这四个人一直在换，赵铭都无法将他们认清。尤其是他们不时瘦下来的身体，更让辨认的过程变得尤为艰难。

在轿子快要走到茶馆的时候，突然变换了一条路，好像拐到什么别的地方去了。赵铭经常去茶馆，掀开帘子马上就发觉路不对，赶忙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是您说去茶馆的吗？”

四个抬轿的人愣了愣，侍从也说：“我们是去茶馆呀。”

“那为什么路不对？”

“原来那路太窄了……走不了。”侍从突然低了声音说。

“那我们以前不是一直走得好好的吗？怎么今天突然就窄了？”赵铭抬高声音说道。

“因为……人很多。”

赵铭把头伸出帘子外望，原先他们所要走的那条通往茶馆的路上，两边都坐满了乞丐，眼巴巴地朝着赵铭这边望着。赵铭忽然明白了。那些乞丐准是等着他们的轿子过去的。前些天李家的一个太太就是经过这样的一条塞满乞丐的小路，然后被这些乞丐们一拥而上，迫不得已只好留下了点钱财才走开的。要说赶走他们吧，他们人又太多，一时半会儿赶不走，无视他们吧，他们又挡住了去路。

赵铭渐渐被他们扫了兴致。等到了茶馆以后，赵铭一句话也不说就坐进店内，店小二小心翼翼地上来询问，赵铭还是没有说话。

“少爷就要平时的那套就好了。”

侍从这么说，店小二才离去。

一壶茶，和一小碟花生米，是赵铭经常点的。在很多地主家的少爷里，他算是最有闲情逸致来茶馆消费的，其他少爷的钱都送给妓院了。但是最近，妓院的光景似乎也不好，那些妓女们都瘦得没人再看得上了。甚至有不少也沦落成了街边的乞丐。

赵铭喝茶的时候，侍从都会主动离开。茶馆里没什么人。有一道人影吸引了赵铭的注意，那是昨天那个皮肤像炭一样黑的人。赵铭又望见了他那独特的皮肤，一瞬间记起来了。于是赵铭很自然地来到那个人对面坐了下来。

那个人的五官长得也很独特，赵铭没见过那样的五官。他的模样就像是外国人，但是身上却穿着农民的衣服。

“你是哪里的人？”赵铭问他。

他一开口，说的就全是英语，还好赵铭以前学过一点英文，不至于完全听不懂，但这一点就足够说明那个人是外国人了。

“我是从美国来的。”大致是这样的意思。

“那你来这边做什么？”赵铭吃了一惊。

“我在美国受不到什么优待，整日被当作奴隶使唤，正好有人愿意载我渡海逃离那边，所以我想来这里看看。”

赵铭听到这样的话，顿时觉得美国那边的恐怖。连这里都比美国好的话，他实在想象不出来美国是一副怎样的图景。

“但是我看到这里的样子，好像发现事实并非我所想的那样。”那个人又说。

“什么？”赵铭略感疑惑，把装着花生米的碟子推给他，他用黑色的手指捏起来几粒放到嘴里。

“我看到这里的人都瘦的像老鼠一样可怜，你倒好些。可你看到路上的那些人了吧，他们的样子简直惨不忍睹，我敢说我在美国都不至于过成那样。”

赵铭抿住了嘴唇，说：“那你那里是怎样的呢？”

“我每天都吃着固定的伙食，一些火腿，劣质奶，还有面包。还要干很多的活，被各种蔑视的眼神盯着。但是这里什么也见不到，除了街上那些乞丐空洞洞的眼神外，我甚至没有看见一点猪皮。”

赵铭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抿下一口茶。

“这里的人很难吃饱。”

“那简直是灭顶的灾难。”那个黑人抱住了头，壮硕的身躯令人敬而远之。“但愿这里的人能够带我渡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