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又名:两个直男互相掰弯的武侠故事。
本人古龙迷,有类仿古龙的行文,尤其第一篇。(后面会慢慢淡化一些)
第一篇 相识碎语
【一】
明月挂枝,这是一家昏暗的路边小酒馆。
远远便看一白衣剑客独自喝酒。
他也不自觉上前,这个时候会一个人在这里喝酒的人,一定也是一样的人。
他不确定,但也不需要确定,他已坐在他的对面,同壶酒新取的杯。
“一个人喝酒多闷,我陪你。”
“阁下也是好雅兴,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喝酒。”
“已说了两句,加这句第三句,已经没那么陌生了吧?”
白衣剑客想来这人有些有趣,轻笑自饮一杯,他道:“为了什么?”
“为了…也许就因没什么可为的。你呢?”
“有可为的也未必开心。”
“我知道了,能说出这种话的,八成是为了情字。”
白衣剑客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是不是像百万只蚂蚁不停咬着你的心,只要稍微动一动,就觉得什么内功都没法抵?”
“你说对了。”
“是不是觉得自己明明天不怕地不怕,却会栽在儿女情长上,想来很窝囊?”
“嗯。”
白衣剑客又点点头,却又轻轻笑了,道:“你也是有过此经历的人?”
“没有。”
“没有?”
“就因为我没有,只能看着别人有。”
白衣剑客又笑了,他笑起来不难看,其实还挺好看的。
“这就对了,多笑笑,也许笑多了,有些事也不是回事。”
“不对。”
“哪里不对?”
“有些事与喜怒无关,与你开不开心也无关。”
“与什么有关?”
“你没有过,自然不懂。”
“但说出来,说给陌生人,你能舒服些呢。”
“已经没那么陌生了。”
这下是他笑了,道:“喝酒吧,酒可以解决一切,起码在醉的时候,是没有问题的。”
“有。”
“又有?连酒都不能痛快喝,你有的东西太多了。”
“醉了就会拿不稳剑。”
“你喝酒,又不能醉,看来…”他端着杯盏喃喃说道,“只能我替你醉。”
对一个从未有过什么,也不知该有什么的人,他能做的事大概也就这么一件吧。
白衣剑客制止他,道:“你也不能醉。”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要个醉鬼陪我喝酒,你醉倒了我说给谁听。”
“看起来干干净净的,没想到还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这是他交的第一个相识,所以他觉得自己该有些什么,哪怕一晚。
“好好,你说我听,我不醉。”
白衣剑客终于露出了一抹不那么苦涩的笑,道:“好。”
【二】
二人为了不醉,加了点菜,用小杯慢慢斟着喝。
他抿抿唇,道:“还不错。”
白衣剑客道:“是还不错。”
“你还喝过更不错的?”
“喝过。”
“哪里的好酒?”
“洞房花烛交杯酒。”
“哦,那味道一定美不胜收,回味无穷。”
“可甜可涩。”
“那现在对你来说,一定很涩?”
“涩的很。”
“有人说人这一辈子都在喝一杯涩酒,无论一开始多甜的酒,最后的味道都是涩的。”
“也有例外。”
“什么例外?”
“和高兴的人喝,多涩也会变甜。”
“哪里有高兴的人?”
“小时候有,赢的时候有,欢喜的时候有。但都太短暂,没有人能一直高兴。更何况很多事,和喝过多少酒走过多少路赢过多少人无关。”
“比如说她爱你,你不爱她,她不爱你,你又爱她,这样人间千古难题。”
“嗯。”
“或者像我这般,根本不知该爱什么,也不太好。”
“你不知道?”
“是啊,找不到。”
“为什么找不到?”
“她,或者他们在和我玩捉迷藏吧。”
“什么感受?”
“落叶抚无声,万般皆空。”
白衣剑客笑了笑。
“是不是就像,有时你突然发现自己没那么爱一个人时很悲伤,有时又发现自己原来还那么爱时也很悲伤。”
“一样吗?”
“或许差不多,皆尽空。”
两人对视,互相都各饮一杯,笑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他道。
“没打算,存在的东西拔不掉,不存在的东西栽不进。”
“哎——”他叹了口气,“拥有真情就这般难吗?”
“也不是很难,只是经常分量不够。”
“唔,有时也会太多压垮人。”
“你能陪我喝酒,却又不能陪我睡,你能陪我睡,又不能一直陪我聊天,能陪我聊天,又不能陪我走天涯。能陪走天涯的人,她往往又不在你身边。你想换一个,却只能到处拼着那模样,各寻一部分…”
“…等等,各寻一部分....看不出你还是个风流浪子?”
他没等剑客说完,打断着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她要是知道你到处沾花惹草,是个女人都不会跟你的。”
白衣剑客叹息道:“那是分开之后。”
“有那么多红颜知己,也挺快活啊,为什么那么愁苦?”
“第一个快活,第十个个快活,第十一个…”
“第十一个怎么了?”
“烦透了。”
“哈哈哈哈哈!”他不经笑出声,觉得这一本正经的剑客说话真有意思。
“那像我这样,一个都没有,人生岂不是很失败?”
“你一个都没有?”白衣剑客不可置信,道:“阁下相貌堂堂,这又是为什么?”
他喝口酒,唉声叹气道:“穷。”
这下是白衣剑客笑了,笑的忍俊不禁。
“所以你是来蹭酒的?”
“嗯…也可以这么说,如果你愿意。”
“我若不愿意呢?”
“你怎么会不愿意,我在陪你聊天呢。…真不愿意,我就跑。”
“你轻功很厉害?”
“不厉害。但店小二一定会立刻抓着你让你付账,这时候的店小二,都很少有人脱的开身的。”
白衣剑客笑的更开心,这般笑容的片刻,和进去的那口酒,此刻定是甜的。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换了剑客问道。
“边走边找。”
“找到能填心之物?”
“是的。”
“其实你可以试试,试试接受一些?”
“不行。”他摇摇头,“我不像你,我不行。”
“为什么?”
“你试了那么多,试到什么了吗?”
“嗯,确实什么也没试到。”
“我一开始就知道不会试到什么,所以省略了过程。”
“但起码试的当下,还是有欢愉的。”
“你喜欢那种欢愉吗?”
“到第十一个就不喜欢了,但聊胜于无,还会有第十二个第十三个…”
“我应付不来那么多个,每一个都是要费精力的,不然别说一个月,一晚上都会吃到苦头。”
“你说的有道理…”白衣剑客陷入沉思,点点头:“可能我有钱给她们花吧。”
他飞去一个小白眼。
“我也愿意给你花。”
“我又不是女的。”
“但你不过说几句话,就能让我开心啊。有时感觉比她们更实用。”
“你也陪我解闷,咱两是平等平的。”
“可惜你不是女的,不然你可以陪我睡。”白衣剑客说的就和吃饭似的理所当然。
“我看你才更像个女的,笑起来也有几分像小姑娘。”
“我觉得你这人不但没银子,眼睛也不好。”
“咳咳…”他觉得对话这方向有些奇怪,换了话题:“你这剑上的剑穗不错,是佳人送的?”
“嗯。”他点点头。
“就是那害得你夜夜买醉的姑娘?”
“嗯。”
“真是痴心,那么旧还配着。”
“想忘又不想忘,忘不忘,才发现都成习惯了。”
“有时缺的只是个死心的机会。”
“不是。”
“不是?”
“你习惯喝酒了,还能戒的了酒吗?”
“戒不了,唔…也许狠下心就戒的了。”
“真正喜欢的东西一辈子戒不了。”
“有道理,我有点懂了。不知道该喜欢什么的人做什么事,羡慕你有喜欢的人也有可做的事。”
“怎讲。”
“数天上的星星都怕数尽的孤独。”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二人都“哈哈”轻笑。
白衣剑客道:“酒是穿肠毒,也许我们可以比比,谁比谁先毒死?”
“也可以,像没那么空乏了。”
“我觉得也不错,像没那么辛苦了。”
二人谁也没醉,谁都清醒如昼,举杯轻碰,各自饮下穿肠酒。—— 同是天涯沦落人,你猜这一口是甜是涩?
【三】
这天,他们在几株银杏下相遇。
为了作上回付账之礼,他携了两坛酒,抬手远远摇了摇。
白衣剑客的三尺寒芒刺穿风中黄花,也刺穿了秋天的翩翩零落,他收剑入鞘,笑道:“别来无恙。”
二人坐地,庆幸又能坐一道喝酒。
他抬罐饮着,皱眉道:“女人是那么麻烦的事,你为什么那么有耐心?”
“耐心?”剑客思索片刻,浅笑道:“她们陪我,我不得不有耐心。”
他摇摇头:“女人最大的麻烦,你知道是什么吗?”
“要的银子多?”
“不是。”
“太黏着了?”
“不是。”
“那是太冷了?”
“也不是。”
“那是什么?”
他意味深长叹了口气,道:“她们,容不得你犹豫。”
白衣剑客听罢,一时没说话,缓了会儿才点点头:“确实是这么回事。”
“只要你犹豫片刻,她们要么生气,要么哭泣,犹豫一晌,就得花几天几夜去哄。”
白衣剑客来了兴趣,道:“阁下是试过了?”
他默不作声点点头,接着道:“为什么男人不能犹豫,只准她们女人犹豫?”
“你犹豫了多久?”
“也不久。”他竖起三根手指。
“三分钟?”
他摇摇头。
“那是三个时辰?”
“也不是…”
“那是三天?”白衣剑客吃惊的眨眨眼。
“哎…三个月。”
他莫名有做贼心虚的感觉,说话没有底气。
“你犹豫了三个月…她,她们等你三个月啊?”
“也没等吧,我看她们也和其他男人吃饭出门。可是,为什么最后被骂成坏蛋的是我…”
“哈哈哈哈哈。”
白衣剑客开心的笑了,忍俊不禁至深道:“你真有意思。”
“很好笑吗?”
“好笑。”
“哪里好笑?”
“我遇到过很多人,没遇到过你这样可爱的。——你犹豫那么久,当然被记恨。”
“难道你不犹豫吗。”他干巴巴道。
“犹豫啊。”
“犹豫多久?”
“嗯…三年吧。”
“你…!”他瞪大眼指着他的鼻尖,被白衣剑客笑着抚下去。
“心理犹豫…但她们问你时,你得立刻坚定不移的回答。才可以息事宁人,给自己少找麻烦。”
“但你没履行诺言,她们岂不是更恨你,等于欺骗!”
他笑了,道:“不管你有没有欺骗,只要你最后离开了,她们都会说出不好听的话。但当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我就毫不犹豫。”
“听你的话,好像你一早就知道和她们任何人都不会长久?”
“自然,填补的东西哪有长久的。”
“那那些女子岂不是很伤心?”
“她们多数只是要更多安全感罢了,我给,还是你给,本质并没区别。”
二人又齐齐喝了口酒。
“那你是不是比我还被骂的多?”
“还好。”
“还好?”
“她们找不到我,所以骂不到。”白衣剑客又微微吃惊,道:“难道你还三个月后自己跑她们面前,宣布你犹豫的结果吗?”
他默默点点头,感觉现在就想找个缝钻进去。
“哈哈哈…你这样做,不等于再羞辱她们第二次。”
“所以我被打了……”他摸了摸脑门上的脓包,还疼着。
“活该。”
白衣剑客虽这般道,但他却愈加觉得此人的可爱,若有所思道:“现在像你这么自找活该的傻小子不多了。她们不够懂你,自然以为你在羞辱她们,其实你只是想足够诚实。”
“你,你怎么那么懂我…就是这个意思。”
“她们希望男人都诚实,但往往不会真愿意接受诚实的结果,有的出于自尊,有的出于弱小。”
“她们到底想要的是一个足够爱她们的人,坚定不移的只爱她们一人。”
“答对了。”
“我做不到,就不要多招惹。你是想对我说这个吗?”
白衣剑客立刻摇摇头,道:“不一定。”
“那是什么?”
“人活一辈子,什么最重要?”
“当然是开心最重要。”
“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开心的是不是?”
“是。很多人无法开心,因为失去的总归是失去了,就像存在的伤就是存在了,对吧…”
“你也很了解我。”白衣剑客浅浅笑了,道,“很多人并不快乐,总没有恰好的人和事从天而降自然而然永远存在。所以人们可以退而求其次…”
“其次?”
“女人一般选安稳,男人一般选痛快。”
“哈哈哈哈。”他像是茅塞顿开,不可置信的盯着这位剑客。
“很多女人最后嫁了个老实人,她们会在洗衣服抱娃时忆起当年颜色正好,遇到的某个坏男人,这个坏男人会变成她们回忆里奇妙的亮点。毕竟有几个人一生可以做一两件刺激的事?”
“有道理。”
“有一些女人运气好,后面会找到真正的爱人。此时她们必不会与往事多计较。真正获得幸福的人很少会怨怒他人,因为她们想要的都已经有了。这么看也不是好事一桩?”
“也很有道理…你说的都特别有道理。我要是女的,我也要被你骗了。”
“所以男人退其次,选择痛快也没什么不可以,对陪伴自己的人耐心点,也是种感激。”
他听罢使劲点点头,随后道:“我还是觉得太麻烦,不想陪她们,还不如和你喝酒聊天轻松。”
白衣剑客道:“无论你陪不陪,有件事不如多练练。”
“什么事?”
“轻功。”
“为什么要练这个?”
“你真想再被骂被打啊,赶紧跑啊。”
“哈哈哈哈,喝酒,这酒好喝吗?”
“你猜我喝的是甜是涩?”
“我猜不涩。”
“确实不涩。”
“若是不涩,小时候,赢的时候,欢喜的时候,现在是哪一刻?”
白衣剑客抹去唇边的酒,悦然道:“再猜。”
“小时候?”
“很像。”
二人相视一笑,举坛相碰。
【四】
他两这么阶上一坐,就坐到日暮。
也不知为什么,他们有的没的聊了许多,多数是在聊女人,可能是因为白衣剑客的故事多,也可能是这带酒来的人,很享受旁边有人与他说话的感觉。
所以,他们都不介意时间再长一点。
一个有很多事可以说,一个有很空的心去听。
“那这么多年来,就没有一个是让你想长久一下的姑娘?”他晃晃空酒坛道。
“倒是有一个。”
“哦?是什么样的姑娘?”
“是一个安静,不多话,很体贴的姑娘。她不会与我争辩,也不会让我为她做很多事,总是静静的听着,关心我的冷暖。”
“听起来很不错,像是个很好的女孩。”
“她确实很好。我俩虽然没很多话聊,却总忍不住想见对方,想抱对方…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很久都没有了。”
他听的两眼一亮,追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与她有了肌肤之亲,谁也未说破,却默认定下了关系。那时我真以为自己遇到了第二个可以好好在一起的姑娘…”
白衣剑客目光眺望,像是回忆着这段往事。
“我们一起做了很多事,看高山看流水,数繁星摘野花,她弹了一首好琴,我便舞剑作陪。从朝阳到日落,恰似神仙眷侣。”
“听起来确实浪漫又温馨。”
“偶尔会执手相陪,看看街边的热闹,赏赏嫣然的百花。是郎情妾意般美好的日子。”
“那之后问题出在哪呢?”
“问题出在哪…”他重复喃着,突地道三字:“不知道。”
“不知道?你会不知道?”
“我当然会不知道。”
“你不是纵横情场,都到十一十二了吗?”
“是十三。”
“都到十三了!”
“到三十我也未必能知道,你以为你都知道的时候,往往就是当白痴的开始。”
“是那姑娘先离开的你?”
白衣剑客点点头。
“没错,有一日我照样去寻她,她却把我闭门关外,后有仆说她外出不在。我又试了几次,都是这番说辞,我想她是不想见我,也就此断了。”
“莫名其妙突然中断,总要问个原因吧。不然多可惜啊。”
“莫名其妙的事,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比如我莫名其妙遇到了你,很有可能莫名其妙哪天你又离开了。”
“不会的,我会说清楚缘由。”
“人真要离开时,往往会发现有的缘由说不清,有的缘由不能说,有的缘由不如不说。我知人离开了,有结果就可以了。”
“最怕是误会,你知道这世上误会错过的事也很多的。”
白衣剑客看看他,道:“是这样,确实有这个可能。”
“所以还是问清楚的好?”
剑客摸了把剑上的旧剑穗,道:“也许是怕问了,误会解除了,我就不得不与她继续吧。”
他蹙眉一时没明白过这话的意思,愣了半晌,饮酒道:“原来你和我一样,也是个死心眼。”
“人有时也是很怕真正开始的。”
“所以你就让这莫名的中断变成真的结束,自己又窝回来天天摸着着陈年旧物。”
“也许吧…”白衣剑客叹了口气,道:“好吃的食物多了,你就会想每个都尝一口,但不会想全部吞下肚子里去。”
“是我的话,会吃自己吃的习惯吃的喜欢的。”
“你有吃的习惯和喜欢吗?”
“没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也许我想有人和我一起吃,那吃什么味道都能更好些。”
他说罢这话,觉得哪里怪怪的,一时又说不上哪里怪。
白衣剑客若有若思点点头:“也是呀…青楼这地方确实有伴一起会更有趣些。”
这句喃喃被他听的差点呛了一口。
“我可不去那种地方,银子花不起。”
“我说过我也愿意给你花钱的。”
这话也听着怪,害得他又换了方向,努努嘴向着剑柄上的旧剑穗:“那她呢,你们干了什么?”
“她吗?”
白衣剑客面上的淡笑缓缓一沉,垂眸平静的道:“吵架,和好,又吵架,又和好。砍柴,做饭,热水澡,收衣服,擦桌子,扫地,补衣裳,剪指甲,讲话,不讲话,笑,还有哭。”
他也听怔住了,眨眼道:“怪不得,十三个都不够,怕三十个也很难够。”
白衣剑客的叹息更沉:“但都过去很久了。”
“很多事,很久也忘不了的。”
“很多事,再久就会变,人都是会往前走的。”
“但你却如此哀伤。”
“哀伤吗?”
“你虽然经常笑,却总是很哀伤。所以我想你不是个快乐的人,恰好,我也不够快乐。”
白衣剑客无奈笑道:“有时哀伤是好事,哀伤会让人不至于太高兴而变得目中无人。”
“你确实不是。”
二人不再说话,天已经全然黑了,只有星星点点挂在天上,伴着一轮清冷半弦。
“有人在身边说话的感觉真好啊。”白衣剑客猛的仰头对空道。
“哈哈哈,还有酒,有花,确实好。”
“幸亏你什么都没有,不然现在哪有这个空陪我。”
“幸亏你爱跑,不然就不会怕被人找到躲在这陪我。”
二人哈哈哈大笑。
他们都是爱笑的人,虽然这笑未必高兴,甚至笑习惯了也分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但他们各自都感受到一种别样淡淡的温暖,你不能说这是一种互相缺失的填补,也不想单单用天涯沦落人来形容,甚至说是可靠真挚的友情也缺了些什么。
但这样舒服的氛围,谁都不忍去破坏,谁都愿意更久一点。也许是一种区别任何感情的浪漫,是一种只属于广阔星辰下,弥弥众生中的两朵浮萍相触,盘旋静叶一池水的美。
【五】
白衣剑客第三次见到他,是在一家小饭馆门口。
他被人推推搡搡的推出来,接着丢出串铜板扔他身上,铜板哐当散落一地。
他蹲在地上,一枚枚拣着。
周围人来人往,他也并不在乎。
直至身旁一双脚,他缓缓抬首,才看到身旁的人。
起身道:“是你呀。”
“是我。”
他对着太阳眯起了眼睛,道:“也好,反正正好被赶出来丢了差事,下午没事,可以喝一坛。你有事吗?”
“本来可能有,现在也可以没有。”
他们这次坐在了随意一角逼仄小巷的阶梯上,穿过狭隘的巷口就是人来人往的大街。
两人躲在不算干净的巷子一角,开了只有一罐的坛口的红纸,一人一口互递着。
“上次你说,你师父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剑神上官临云,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他眨眨眼,“嫡传弟子?”
剑客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吧。”
“算是?”
“有时他教我,有时他让别人教我,所以差不多算是。”
“真没想到你身家那么厉害。”
“还行,银子会来的容易些。”
他垂下头,喃喃道:“据闻上官临云,七岁就会武当剑法,十四岁打败飞鹰门掌门,二十岁就名扬江湖有剑侠之称,行侠仗义十余载,神龙见首不见尾,说见过他使剑的人,都看不清招式,刚睁眼,剑已落下…甚至没人看得清他怎么出手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么厉害,那你也学了他这些招?”
“学了的,是弟子都要学。”
“那你也有那么厉害?!”他略带兴奋道。
“你上次看清我的剑法了吗?”
“看清了。”
“能被你看清的就不算厉害。”
“你肯定没好好学。”
白衣剑客眉头一皱,很确定的点点头,道:“嗯,确实没好好学。后面我离开师门,逢年过节去祝贺时,师父都懒得问我剑术有何精进,但问其他得意门生,会更关心些。”
“那是当然,上官临云这样的高手,自然非常不一样,当然更关心能好好学他剑法的人。”
“恩…其实也没什么太不一样…”白衣剑客喃喃道。这声说的并不大声,反而像是自言自语。
“想必这样的大人,我这小人物一辈子也难见着一次。”
“不难。”
“怎么不难?”
“下午我本来就是准备给他送中秋之礼的。你没事可以和我一起去。”
“这…不太好吧,是你的师门,我一个外人怎么进得去。”
“不用进去,我也不会去很久。”
“不会很久是多久,为什么不用进去?”
“因为你在大门口往里看就看的到他了啊,我把礼物往他手上一放,说两句话不也就出来了。能久到哪?”
他听罢,居然觉得有道理的无言以对。
所以他们将最后一口酒喝完后,放下空罐子,他便随剑客一齐去了临云山庄。
这个临云山庄不在山上,也不在市区中心,而是走过两条街就到了,在一家胭脂店旁边,另一边是绸缎店,门口还有一个卖糖人的老汉。
“这就是临云山庄…这么好找。”
“恩,不难找。”
“别说不难找,以前好像还路过过几次,我也没注意…”
剑客已敲了敲门,大门开,他对他道:“你就站这,我进去会儿,他们知道我走的快,所以不关门。”
他点点头,就伸长了脖子往里探去。
见两个人头远远挡住了视线,好像是有弟子齐声声喊:“禀报师父!”
那两人走开,白衣剑客侧转过身,他终于看到了剑神上官临云!
这不看还好,一看他的眼睛都快睁瞎了。
白衣剑客如他所说,将礼盒一递,嘴角动动,好像是两句话。接着就出来了。
“怎么了,这眼神?”剑客好奇的问。
“那个,刚才那个人就是剑神上官临云?”
“恩,是,我师父。”
“那为,为什么他只有五尺高,还,还是大肚子秃头?”
白衣剑客看着更奇怪了,他像见到从未那么奇怪的事般问道:“剑神就不能五尺高还秃头吗?”
“我以为他是个负手傲立,清癯长袍的青髯男人…”
“你看我这模样,猜得到我小名叫王二狗吗?”
“你叫王二狗?”
“不叫。”
“我就说,你咋和我弟差不多名。”
“你弟叫什么?”
“李四牛。”
“你呢?”
“李大牛。”
“你真叫这个的话,其实也不违和。”
“可惜也确实不叫这个。”
二人一前一后又一起离开临云山庄,好像路走多了,又买了罐酒寻一石凳石桌一喝。
这酒是他买的,把那串碎铜板用掉一半。
“为什么被赶出来?”白衣剑客问。
“事情没干好,得罪了客人,把客人骂了,我就拿了工钱,被赶出来了。”
“客人怎么你了?”
“非说菜里有苍蝇,不肯付账。”
剑客没有说话,他喝了口酒,缓缓道:“难过吗?”
“难过。”
“那多给你喝几口。”
他接过,喝了好几口,感觉白日也醺然。
“其实我师父最初也学的并不好。他个头矮,又胖,长的也不好看,学会武当剑法时是个小胖墩,练起剑来被其他人嘲笑说像杂耍。”
“经常练剑怎么会胖呢…”
“有的人喝口水都胖,胖子就不能练剑了?”
“能,肯定可以瘦一些。”
“这倒是,师父二十来岁时,据闻也是瘦过的。可是瘦下来之后,就会发现秃头的人还不如胖点好看。所以他又胖回来了,顺眼些。”
“恩,亲和。”
“他外表虽这模样,却已经是剑中高手,谁都躲不开他的剑速,凌空一跃轻盈若飞鸿,剑势变化之快更是无法去观察。只要他一用剑,大家似乎也就完全忘了他的模样了。所以后来找师父学剑的弟子络绎不绝,他才有了这山庄。”
“人不可貌相说的就是临云前辈呐。”
“所以,你长得不矮不丑,不胖不秃头,笑一笑就可以让人主动请你喝酒,岂不是比我师父幸运多了?”
“你,你这是在安慰我?”
他眨眨眼,心理颇有些又惊又暖。
“所以,你不该难过。”
“所以,你绕了那么大圈,是不希望我难过?”
“恩。”
“哈…”他扯扯嘴角似笑非笑,终于还是忍不住“哈哈”低声笑着,自言自语道:“原来被关心的感觉这么好。”
“有多好?”
“好到如果你是个女人,我说不定现在就要拉住你的手,抱个满怀了!”
白衣剑客挑眉一个寒颤,道:“幸亏我不是…倒不如你是,我可能更怜香惜玉些。”
“王二狗!”
“李大牛!”
“哈哈哈哈…”二人猛的一齐生笑,抓酒互饮。
【六】
一月后,秋入白露,阴雨潇潇,多日不见月。
他们又在第一次遇见的小饭铺两两相遇。
他招了招手,那白衣剑客便横剑他桌上,不消一会儿,两坛酒,一盘花生,几碟小菜。
“真巧,我遇到你时你都是一个人。”他夹粒花生送嘴里。
“我一个人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你有师门那一定也有家人,不缺女人那也不会缺朋友,不缺钱应该也不缺同门。”
“是啊…想来确实都有,但为何我总是一个人呢?”白衣剑客摸摸下巴,仿佛也是第一次想这事。
“你一个人住?”
“可以说是。”
“住哪?”
白衣剑客看看他,道:“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就问我住哪?”
“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但你是哪个师门的我却都见过了。”
“那倒无妨,师父他弟子几百,我不过是他门生之一。又不是个大人物,说了名字也不会有几人知晓。”
他摇摇头,断然道:“一定不是。”
“怎么不是?”
“你若告诉我你是谁,我可能以前听过。”
剑客笑了笑,道:“那你呢,你是谁?”
“我就真是个什么都没的小人物,其实我也想知道自己是谁,叫什么的。”
“你失忆了?”剑客问的很认真。
“那倒没有。只是一直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所以就会随便编,经常换。”
“怎么换法?”
“我想叫自己云天霸时就叫云天霸,想叫自己张小四就叫张小四。”
“…唔,那也挺好,可总是换,你的朋友岂不是总得记住你的新名字?”
“我没有朋友。”
“没有?”
“什么都没有的意思就是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我出生就没爹娘,也没人养,但树林里不是有树,树上会长果子,地上有时也会长出些可以吃的。我看别人吃哪些,我就吃哪些,于是也就大了。再大些,我看河里有鱼,石头后面有兔子,所以也吃上肉了。”
“那你怎么学会走路说话的?”
“我也挺想知道。这种事一般都会有人教吧,不然那么小肯定活不下来。兴许一开始是有人教会了我,但后面发现我吃太多了,觉得不够,只能把我先扔出去。”
“你吃的很多吗?”
“很多,自从爱上吃肉,树林里的兔子都被我抓光了。”
“好吃吗?”
“好吃。”
“那我们加盘肉吧。小二,加大盘肉!”白衣剑客随声一唤。
“咳咳…我银子不够。”他不好意思道。
“那我退了?”
“哎,你喊都喊了。”他向他挤挤眼,觉得这人有时真讨厌。
剑客笑了笑,道:“我当爱喝酒的人都不爱吃菜。”
“很少吃,但还是吃的。”
“一个朋友都没有?”
“没有。”他摇摇头。
“你不与人说话吗?”
“想说,但是我很少遇到是一个人的人。如果他们身边总是有其他人,我就会觉得很唐突。有时也会说上几句,但他们问我从哪来时,我就不知该如何说。”
“恩…确实不太好说。”
“小时候,我身上脏兮兮的,又来路不明,所以大人就会拉开他们的孩子,少与我来往。我也会见到其他小乞丐或小流浪,但是你知道,太相似的人总当不成朋友,总会更在乎抢食。所以我很无聊,干脆瞎走。从我原来的地方往东边走,有时做些闲工,换银两,接着就走到这了。来这一年多了吧…”他思付道。
“一年多,停留的算久吗?”
“算久的。本来我没准备待这么久,可是我住的那地方挺好,比以前的破庙漏雨好多了,有点懒得动。”
“你住哪?”
他停住话,像赢了般看向剑客,道:“看,你也问我了。你连名字都不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住哪?”
剑客眉梢微挑,像确实吃了一憋,道:“好,我不问。”
“换我问你,我都与你见过三次,每一次都相谈甚欢,这是第四次,你为何还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怕太熟,不够陌生。很多事变熟悉后,就说不了了。”剑客抬坛一饮,“你呢,为何不编个名字让我好称呼?”
“我是还没想好跟你说叫什么好,取名是件麻烦事,很头疼的。”他看起来真觉得头疼,不得不饮口酒压压。
“那你想好了再告诉我,你告诉我时我就告诉你。”
“比起名字,我更想知道你住哪。”
“住哪重要吗?”
“重要。因为你不像我,你肯定不会四处走,你很难跑开这一城圈。那么以后我无论去哪,我就知道你在哪个地方,就像你知道哪座山在哪片村后面一样,就算不知道那山的名字,但知道它在哪就可以了。”
白衣剑客听罢,觉得这番言论很有意思,他道:“我与你相反,我更想知道你叫什么。一个人可以去天涯海角,但只要知道他的名,他就是存在的。存在在何处,不重要。”
“你真有意思。”
“我也想说这句。”
二人举坛相干,热腾腾的肉也上了桌。
“我看又醉不了了。”他道。
“与你喝酒不舍去醉。”
“真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
“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很有意思。”
“深有同感。”
“深有…?”他疑惑道。
“比如替你付账时。”
“哈哈哈…”他乐了,“这酒是甜是涩?”
“不涩。”
“小时候,赢得时候,欢喜的时候,这次是哪时?”
剑客笑道:“赢的时候。”
【七】
这次他们主要不是去喝酒的,而是去买酒。
其实也不是特意买酒,而是为了去拿剑,顺便买酒。
铸剑师就在城西一角。
开口邀约的是剑客,他在上场酒后就约了另一人三日后一齐取剑,顺便再买两坛酒。
他听到这人那么慷慨就又请他喝酒,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所以这次他俩一左一右行走在大街上。
“你为什么要我陪你取剑?”
“因为第十三个吹了。”
“吹了?”
“本来我约的是她,吹了她就陪不了我了。”
“所以你就来找我?”
“正是。”
他心想:怎么拿我替代成女人,怪怪的。但转念一想,我陪他,还是他陪我,也没啥差,有酒就别计较这些了。
于是他问道:“有第十四个了吗?”
“马上就会有了。”
铸剑师是一个青髯老匠人,铺子不大,坐落一角,里头堆放着各种半成半就的铁器,他正在通红的炎火旁打着铁。
白衣剑客笑着颔首一礼:“孟师傅,我来取剑。”随后从袖里掏出一枚白银,“这是尾款。”
旁边的他眼睛一亮,他知道他有钱,没想到他那么有钱。
老匠人把银子接过,放嘴里咬了咬,手上又摸了摸,面无表情扔进旁边的宝箱里。
中气十足对着里头大喊:“把那柄银剑拿出来!”
屋里出来一人,手上端着把布匹包裹的长剑,居然是位婀娜多姿的姑娘。
“公子,你的剑。”
剑客掀开布料,剑鞘素雅却刻纹写意精巧,他推剑露寒芒,白光一闪,刃上银薄映人身。
他点点头:“孟师傅的手艺越发精湛。”
那女子低头浅笑,梨涡两朵,施施然道:“你上回说会与友人来取剑,我以为会是哪个漂亮的姑娘。没想到是一位兄弟。”
白衣剑客浅笑道:“姑娘哪里话,我说的朋友自然就是身边这位。”
女子眺看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剑客身上,低首露出一丝掩不住的笑意。
“还有剑盒未拿,我去里屋拿给你。”
说罢她转身回屋,老师傅只顾一旁乓乓乓打铁,似乎对其他多余的事毫不关心。
他悄声倾身,道:“这就是你说的第十四个,找我打掩护的吗?”
白衣剑客还未回答,女子又从里头出来,递上一长棕木剑盒。
抬头对他道:“公子是否满意此剑?”
“满意。”
“这剑鞘的雕花是我画的,喜欢吗?”
“甚是喜欢,雅趣之极。”
女子面上一红,她走到他跟前,道:“我也是难得遇到你这样出手比其他人更爽快大方的客人,丝毫不刁难,又很有眼光…”
“谢谢姑娘夸奖。”
白衣剑客长的自然是好看的,尤其是他笑起来,有一清朗儒雅之味,一看就是甚得女孩欢心的类型。
不怪这女子每个看他的眼神,都像在暗送秋波。他也不回避,依旧眼眸清亮温柔的回过去。几言几语下来,站着的他就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要不是他知道他居是个来回换女人,心中还不够快乐的人,他可能就会相信眼前这对,起码男方是个深情款款的谦谦君子。
可惜,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刹那感叹自己对这类事丝毫应付不来。只能站一边一言不发四处乱看。
最后,那女子先害羞的别开视线,也未道声再见,别先回了屋。
“多谢孟师傅,在下告辞。”他拱手对铸剑老匠一礼,便携他离开。
“你觉得这剑如何?”白衣剑客先问道。
“贵的东西总不会太差。”他道。
“这是送给另一位剑客的礼物。”
“是谁,比你厉害吗?”
“可能比我差一点。”
“为什么送他礼物?”
“因为他原来的剑被我打断了。”
“咦,你打断了他的剑,又送把新剑赔他,这样他就不会很生气。说不定还会被你的真成大度打动,和你做朋友。”
“哎…”白衣剑客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真这么想的吗?”
他不解的眨眨眼:“难道不是吗?”
“不是。”
“那是什么?”
“习惯。”
“习惯什么?”
“习惯顺手对任何人都好一点点。至于会不会把我当朋友,我不太在意。”
他听后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想了想道:“这是个好习惯。”
“好习惯?”
“是的。你无论什么出发点,做的都是善意之举,这自然是无可厚非的好事。”
“但不这么做,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我。”
“就像那铸剑铺的姑娘,我看明白了,你并不是故意去勾引谁。但你身上有种特质,对谁都好一点点,看起来就像自然而然的在与很多人交好,而且有些暧昧。如果有被你吸引到主动来找你的女孩,你就顺便不拒绝了。”
白衣聊了嘴角浮了抹被看穿的笑,道:“似乎是这样。”
“而且你这特质不分对象不分性别不分年龄,男的见了会和你想交朋友,女孩子见了会想和你发生什么。”
“恩,是有一点。送一些礼物,花一些钱,往往就可以引到。”
他突然在他面前猛地驻足。
“阁下怎么了?”剑客一疑,也停下脚步看向旁边人。
“我和你说件事。”
“你说。”
“你知道为什么初次见面,我就坐你对面找你喝酒?”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一个人。”
“恩,我是一个人。”
“我的意思是,你总是一个人。我见你这几次,你都是一个人练剑吃饭喝酒拜师父。”他道,“虽然你说的都是真的,也是这么做的,的确有这个习惯。但其实你依然在自己选择想交流的对象,拒绝着你不想交流的人。所以你经常一个人,因为你一个人,你会做选择,所以我坐在你对面,你没有赶走我,我就知道你会请我喝酒。”
白衣剑客认真听着,低头笑了笑,他的笑也像在点头。
“比如那第十三个姑娘,想必你本来约好了与她一起来,甚至此事剑铺姑娘也知晓。但你不知为了何事,与第十三个快速做结,替换了我陪同。我想很大的可能是你又看上了这位铁铺姑娘,不想她见着你和另外女子在一起的模样。”
白衣剑客摸摸下巴,道:“你说对了一半。”
“哪一半说错了?”
“前面都对,但后面,我确实挺喜欢这位铁铺姑娘的,可我并不想动她。也不是我放弃第十三个的,是第十三个先放弃了我。”
“那你说很快有的第十四个是谁?”
白衣剑客道:“喝个花酒就有了。”
“你愿意动喝花酒喝来的,却不肯动良家姑娘好人家,真像是个死心眼的好人。”
“也不是,是她不能动。她爹是铸剑孟师傅,我还指着他继续帮我做剑,和他女儿扯了关系,我会变得很麻烦。”
“那女子可是对你看起来不太一样。”
“你花那么多钱,穿的再好一些,再夸她几句,她也可以对你这样。”
他皱皱眉,道:“你真矛盾,一方面很需要女人,一方面又对女人很悲观。”
“可能我和你一样,都是一个人。”
“我虽然一个人,但其实也还好,毕竟无伤也无痛。你也可以往好处…”
他还未说完,却被剑客打断了:“好了,再说下去待会儿的酒就该涩了。你想喝涩的还是喝甜的?”
“你请,我甜涩都可以,但我不想你喝到涩的。”
“不管是甜是涩,酒就是个好东西。走!”
“嘿嘿,说的没错,一饮是快哉。喝酒去!”
【八】
二人各提一壶酒。
白衣剑客的模样更是有趣,他这么一身翩翩白色,结果腰上别着自己的剑,左手端着刚取的剑盒,右手还提着壶酒。
身上像一下挂多了好多东西,乍一看去实在不像个帅气剑客该有的模样。
但他自己像没发现般,带着他向前走。
“我们今天去哪喝?”
“去琉璃小榭,就是湖边那座。”
“哇,那地方一般人还得提前预约,他们一天都不接待多少客人。”
“那是。琉璃小榭建在湖上,就像飘在一片碧蓝的水上小阁,精美雅致。人多一挤,嘻嘻哈哈乱弹的一多,哪会有入夜十分,晚霞似凤冠,零星点红灯的盛世美景…”
“等等等等…”白衣剑客正有滋有味说的来劲,却被旁人抬首蹙眉打断,道:“不对呀…”
“什么不对?”
“你形容又是凤冠又是红灯的,怎么看都是和佳人相约的好地方,你找我确定没找错?”
“没有啊。”白衣剑客茫然的眼睛一眨,好像从来没没觉得哪里奇怪似的,道:“喝酒当然要去琉璃小榭,里头隔间不多,但一间足够宽敞,容二人足够。竹窗半开,可直看西山斜阳,等星满空,此时再举手中酒,闲说两句,悠哉弥香,岂不是很好的享受?”
“你这么说听起来真的很享受。那如果和女人会怎么样?”
“她们肯定不会与我喝酒啊,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
“但她们多少会唱曲弹琴,给你倒酒。”
“咦…你这么说也是哦。”剑客若有所思,道:“我们再喊两个姑娘助兴?…不妥,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银子…”
他正半飞着眼白看着他。
剑客笑了。
“你那些姑娘知道你其实是这样的人吗?”
他不可思议的问道。
“恩,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在姑娘面前,有些话怎么也是说不出的。”
“好啦,依你。”他抱臂道:“你好像心情不错,那我也想喝喝甜酒。”
二人已在室内,一桌两塌,桌上琉璃杯两盏,身侧两盆桂花飘香。斜阳正红,落进窗内,三岔光影染了朦胧的橘,水波粼粼,有舴艋在远方缓缓两叶。
“哈哈…”他小饮一口,径自低笑。
话很多的他们难得都未多说,剑客还出神的望着窗外。
“这么美的落日之景,你会不会觉得有些惆怅?”他问。
剑客回头道:“很多事过去太久,惆怅反而小了。”
他给自己斟了杯,此时的剑客才显得别样映色。
像是个出生有贵的儒雅君子,就似此起大酒坛子,会觉得翡翠精致的小杯子更适合他。
但他其实很少这么喝,也没这嗜好,
他喜欢伶着酒坛方便的饮。
不是爽快,是方便,小杯实在太慢了。
但此时此景,
不端翡翠琉璃杯确实煞风景,所以剑客提杯远眺,就差出口成诗,来两句风花一样。
但他缓缓然享受了番,开口却是对人道:“你看起来也很高兴。”
他并没有像剑客那么赏心悦目的融在其中,他确实是高兴的,所以他笑着道:“我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这样与人喝酒,看这样的景。景色没什么特别的,但感觉却不错。”
“还是有特别的,这小榭看去的角度比其他角度更好看。”
“我看更好看的是你吧。”
剑客一愣,对这句话颇有些不悦,皱眉道:“别把我当浮夸满油的公子哥,我是个剑客。”
“我是说,你特别匹配这样雅致有格的地方。如果你换身行头,说不定真的很像个大少爷公子哥。”
“可我是个漂泊的剑客。”
“漂泊?”他觉得些两个字一定不会在这个人身上,所以复惑道。
“我不怎么离开这座城,但也是在漂泊的。”剑客嘴角无奈的勾起,“漂泊的认都是怎么喝酒的?”
“漂泊的人不会带杯子,所以都是拿着坛口喝的。”他眨眨眼,“你想这样喝?”
“不妨如此。”剑客显然嫌杯子太慢,捧过酒坛,抬脖一饮,随即擦擦嘴角道,“你猜我在高兴什么?”
“你在高兴下午我把你说中了。”
“答对了,那我猜猜你在高兴什么?”
“你猜猜。”
“你在高兴第一次可以体会这样喝酒?”
他摇摇头。
“那高兴你猜中了我?”
他又摇摇头,道:“我啊,觉得空空的地方有了一丢丢的东西。”
“哦,是什么东西?”
“我从小万里流浪,吃了很多苦。可我非但没有死,还长到这么大,认识了很多字,喝到了很多酒,还遇到了你。期间没有遇到战乱,天灾,疾病,你说我是不是很幸运呐?”
白衣剑客点点头,浅笑道:“人看着美丽又广阔的自然之景时,就会感觉到幸福。这才是这番好风景最好的地方。”
他看着他,又看看外头,夕阳过的很快,夜幕仿佛顷刻替换,半弦月升,风微寒卷起桂花香。
他低头惊讶喃喃:“我有时真怕自己会发现自己有病。”
“什么病?”
“奇怪的病。你这人,太会暖人心,怎么不是个姑娘?”
“怎么可能当姑娘。”剑客显然不爱听这话。
“无论你是顺手总是对任何人更好一点,还是不顺手的一时兴起。我都要谢谢你,谢谢你给我填了些东西,我很高兴。”他说的很认真,认真到眼里露出一抹晶亮。
他一直以来都是个很懂道理,很知事理,甚至有活力的一个人,但他的目光中几乎没有过多余的神采,一直像是毫无情绪起伏的模样。
无论他说着什么话,笑还是不笑。
如果你见过什么都没有的人,或者自己就是,一定会明白无喜无悲无太多情绪的感受,往往不可深想。
幸好,他此刻像突有灵魂钻入,所以他虽然没笑,眼里却透着高兴。
看的剑客像比赢了对手还欣然。
白衣剑客举起酒坛,不自笑道:“干。”
他亦迎上相合:“干!”
【九】
当瞑色正临,渔船已看不见,青山若薄墨层层天边,一溜红灯高悬,岸边万家灯火点点。
他俩虽然总在夜晚喝酒,但却很少在这种夜。
他们相遇的几次,几乎都是快至子时的深暝,从不可能也几乎想不到苹入夜最热闹的时候。
又值冷秋,你看别人灯火通明,自个儿却如观者旁人,免不得有些落寞。
他道:“太平年间,是一个容易添寂寥的时期。但寂寥是可以习惯的,只要太平就好。”
剑客点点头,道:“我换那么多姑娘,也并非只是填补寂寞,总归有些许期待。”
“我知道。”
“我并非想遇到一个多美多温柔的女子,若她能与我心意相通,就算心中各有些心思也未尝不可。能一起慢慢为互相改变,一点一点在一起就很好。”
“但你还没有遇到?”
“太平造就万家灯火的美满,也添了更多逾越不了的沟渠。有的为钱,有的为家世,有的为被爱,还有的为其他各种形形色色。我说过,姑娘家总更求安稳,我这般不飘忽,对她们来说,也是很没安全感的。”
“我要是姑娘,我也不敢跟你太近,你这人心思太深,明明是个剑术不错的男子汉,可在这种事上却比小姑娘还容易脆弱。一般姑娘都会不知所措,最后怯退回去的。”
“你要是姑娘,为什么不敢跟我太近?”剑客抓的重点总是不太一样。
他一愣,抓脑袋想了想:“我要是姑娘,我怎么可能是姑娘…我要是姑娘,看你也挺好的,但不会想着跟你一辈子,最多就露水几下。”
“为什么?”
“你看着就想让人这样子。”
剑客眨眨眼,好像突然认真起来,道:“真的吗?”
“真的,你这人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感情这事上,浑身上下写着不靠谱。”
“你说什么样的姑娘才会看上这样的我,然后想和我过一辈子?”
“我想想,琢磨琢磨。”
“嗯嗯,你想想,我给你倒酒。”白衣剑客给他不喝的杯子里倒酒。
“有了。”
“请说。”
“女土匪这样的,比你还凶还爷们,肯定吃的下你。”
他马上摇摇头:“不行不行,我喜欢温柔的…”
“你这样的人…是得让女人包容你的。这样的女人太少了,她得多爱你才能包容你的飘忽吧!只有男人才行吧!”
剑客看着他,没有说话。
“哎,我随便说的,别生气别生气。”
但他好像认真想着,皱眉道:“男人啊,可以考虑,就是不够软,抱着膈手。”
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他抹抹自己嘴。
“我叫两小菜,酒是你买的,菜我来。小二!”他大声一喊,哒哒哒脚步声,帘子被掀开。
“客官有什么吩咐?”
“两盘炒素,一盘蒸鱼。”
“好嘞,客官稍等。”
小二退出,白衣剑客撑着下巴,轻轻一叹:“我也羡慕你,无痛无伤。随时都可以重新开始。”
他道:“我虽不懂失爱之苦,但我完全不想看你痛苦。就像你虽不懂迷茫之苦,却也不想看我不快乐。所以你真心替我着想,就算无法感同身受,我也觉得高兴……只是想来,你会比我更疼一些,”他摇摇头,道:“我不忍心。”
剑客摸着那变了颜色的旧剑穗,道:“你知道人被狠心拒绝过,一般都很难重回自信的。”
“但是分开总归有很多复杂的原因…”
剑客道:“无论多复杂的原因,被深爱的人拒绝的那刻,就已经输了。每每想起就会疼痛。”
“有没有可能再找回她?”
“没有。”
“为什么?”
“这世上很多事是无可奈何的,比如已经去世的人,已经失去的东西。留下的另一个,他不会获得快乐,一个人会真的快乐,是因为他没有遇到意料之外的失去,没有追悔莫及的过去,没有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听着点点头。
“但是,有些人已经都没有了。如果在战乱年间,这样的事也就不奇怪,抓不住的生死都如吃饭喝酒一样,大家都一样。但和平之后,你就会发现自己比其他人更寂寥,这种落差你我都能体会。所以有些快乐我们永远都得不到,我需要缝缝补补才可以不那么疼,你需要无数大的小的慢慢填着,才不至于浪无天涯。”
他低头挤出丝笑,轻声道:“最怕人说无病呻吟,能被理解真好。”
“我并不追快乐,因为我知道我追不到。也不再追情爱,因为我并不懂。只消说有个人能听明我说的话,便是足够的慰藉。”
他发现剑客的面庞虽然温润,但低首间,却是清癯。
他想说些什么有力量的话,但这样的话必须思付再三,他不能太像个旁观者,因为旁观者的任何话都像隔靴搔痒,不如不说。
所以他道:“那就不追快乐了,你想找我喝酒就找我喝酒,你想找第十四个就第十四个,你想顺便对任何人好一些那就这么做,想换姑娘就换。如果你想看看天涯,也许我可以带你去。”
他刚说完最后句,却觉得哪里不妥,怯怯补了句,“咳咳,就是没啥钱…”
剑客听罢,眼里居然圈了稍许的红,他喃喃想说什么,却低头习惯性的理着分寸。
抬酒相碰,喉头有着哽涩:“你会武功吗?”
“会一点点。”
“喜欢剑还是刀还是棍子还是别的什么?”
“都还行,我觉得拳头挺好的。”
“总得有防身的利器,拳头总归皮肉。”
“那就依你的。”
“我只会用剑,所以也给你把剑好吗?”
“都听你的。”
“下回我教你两招,以后你去别的地方,也能足够防身。”
“好。”
他看着剑客道,忽觉他这一身白衣穿的真不错,能把白衣穿好看的人不多,他却穿的毫不违和。
直白说,就是好看,他觉得他真的挺好看的。
—— 第一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