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之有谱,犹国之有史”
——这句话赫然印在信丰县小江镇山香村卷轶浩繁的五大本江氏族谱之中。摆在我面前的这五大本族谱,状如合订本杂志,红色封面,分别编为“壹号、贰号……”;上面刊印的文字多为影印繁体,只有极少后人添加的毛笔简体手书。
体例上遵循常规,除了家族谱系,还有序言(每次重修,皆有序言)、凡例、圣谕、赞、传,没有目录,没有页码,没有标点,从右至左竖排文言体,读来艰难,理解起来更是只能半蒙半猜。据村书记江学波介绍,在其儿时,曾亲眼看到过“用畚箕装着的雕刻单字”,还曾拿来玩过。我没再追问那些单字的下落,想来早已散逸无踪了吧。
虽说我国有着一千多年的官修历史及民间修家谱的传统,于我,这还是头一回见识到真实的族谱长什么样。当然,你也能从某些人姓名中的“辈分用字”,感受到这种传统的存在。按族谱中的辈分取名,以我们的生活经验来看,已经相当少了,而且可以预见,随着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演进,早先生活于象征宗族团结的封闭式围屋的人们,慢慢走向更为广阔的世界,远亲亦是近邻的生活方式被打破,这种取名方式想必会越来越少。这也如同一个符号,象征了传统宗族社会的式微。
山香村江氏聚居的围屋,名为“永吉围”。距今已有120余年历史,正方形围合格局,目测占地面积在2500平米左右,形似四合院,里面错落有致地建有数十栋二层瓦房,可以想象当年热闹的生活景象。外墙以石块垒成,四角呈碉堡状,围墙上每隔几米便留有漏斗形的枪眼,乱世中是极为坚固的防御工事。民居能做出这等规模,兼之石材的大量使用,在传统东方建筑中极为罕见,故有“东方城堡”之美誉。如今,只有寥寥几位老人仍留守在这座日渐颓败的城堡。木梯散着霉味,早年人们耕作用的犁铧横七竖八地堆放在积满灰尘的房间。午后的阳光惊不起这满地尘埃,时间仿佛停住了脚步。一只猫缓缓踱过来,几粒不安分的尘飘起,在光线中旋舞,慢慢飘出了围屋。旁边就是村民钢筋水泥的新居。年轻的人们早已走出了这个封闭的宗族世界,连带着他们脱去了宗族辈分符号的名字。
任何一种文化,都是“应运而生”的适应的产物。文化本身就有自我更新的能力。不同于大熊猫,不是只要加强保护就能留得住的。强留下来的文化,更多的是为其历史价值而保存,几乎不再具有现实意义。如同北京人再住不回四合院,客家人也不大可能再度走进围屋了。古中国,文化相比于今日自然谈不上发达,除了标记家族谱系,族谱在一定程度上还承担了教化族人的功能。根深蒂固的宗族观念,使得个人离开了宗族的传承与庇护,很难在社会上立足、成才。
所以,你按辈分取了名,从此确立了你在整个家族谱系中的位置,你的父亲会用族中贤达的人生故事和祖祖辈辈流传的教条,给你最初的人生价值观教育,树立你的家族荣誉感。
比如,在这本《信邑龙坪江氏五修族谱》中,有一篇“善谋公传”就很有意思。“翁江公善谋先生心怀灵敏文章博雅年甫弱冠屡试必列前茅”,尽管该公算得上是位早慧的人才,然而“运途多舛困童试者已多历年”,连秀才的功名都未曾混到,“翁则视之淡如”。考试上的失败,善谋公并不在意,并未执着于考取功名之途,没多久就舍弃了自己的学业。之后醉心于游历江湖,“经营筹划之中料事亦每多中焉”,最终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后虽“家计日盈蓋藏日厚”而能做到“周贫恤寡”“遇有义举则倾囊倒槖毫无所吝”“有鳏寡不能归葬者即助之棺槨有穷困不能终养者则济之衣食……”乃至修谱记事者“不忍没其行故将曩日之所共谈共闻者珥笔传之庶几以垂不朽云爾”
值得注意的是,篇末并未如其他篇目注明何人所记,大概作者视之为族人共著之口述史,不愿独揽其名罢。
诸如此类的奇人轶事,在这厚厚五大本的《信邑龙坪江氏五修族谱》中并不鲜见。至于《圣谕》篇中,教导族人“敦孝悌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务本业以定民志”、“训子弟以敬非为”等等,则可称之为朴素的家庭教育论集了。
人来到这个世界是孤独的,哲学意义的孤独无解,但在更为基本的层面,一个江氏后人如果接受了“族谱”如此这般的教育,他的内心是会更加笃定的,“族谱”将他的灵魂安放于伟大的家族传统,“族谱”的教育给他打下的根基,则足以使他更为笃定地活着——即使不能成为大贤大能,至少,成为一个合格的社会人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了(当然前提是,“族谱”能够与时俱进)。
族谱本质上是“史”,是一个家族的“精神史”。它就像一条河流,由家族中无数贤能之士披沙拣金,在岁月中逐渐汇聚起这样一条闪光的长河……一个家族,一个社会,一个国家,有了这样的精神传承,的确是比较可能“永葆福泽”的。
在人类日益远离宗族,走向独立的现代,拥有族谱,对于讲究源流、根脉的中国人,未尝不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