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 《牡丹亭》
终于会有那么一天 我会看到你的笑
终于会有那么一天 我会体会你的心
──〈有一天〉(电影同名主题曲)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梦。比如,现在是高中时一节少年少女的午梦,而我永远不用判断愿望是否达成。事物可以不总是非此即彼。
电视剧《想见你》也有这样蝶与庄周的恍惚,用一首歌作为联系两种梦的介质,「所以暂时将妳眼睛闭了起来,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2019 年,27 岁的黄雨萱听着神秘人士寄来的随身听和录有伍佰〈LAST DANCE〉的录音带,在公车上眼皮渐沉,通过隧道的那一瞬间睡着。一醒来发觉自己人在病床上,时间到了 1998 年,她成为在舅舅的唱片行打工的 17 岁高中女生陈韵如,随着「妳可以随着我的步伐轻轻柔柔地踩,将美丽的回忆慢慢重来,突然之间浪漫无法释怀⋯⋯」的伍佰歌声摇头晃脑。突然之间,门口进来了两个男孩,其中一位与黄雨萱逝去的恋人王诠胜长得一模一样,但男孩说,他叫李子维。
是陈韵如梦见黄雨萱和王诠胜一度酣闹甜蜜的时光?还是黄雨萱回到了陈韵如单恋李子维的另一种青春岁月呢?
伍佰歌曲是介质,《想见你》的结构也是捲录音带,陈韵如或黄雨萱的两个世界都成立,分别坐落于 A 面与 B 面,要正确地写入,仔细地听取,才不会卡带、不会变调,才会等到两首歌跑完磁带用罄的甜美结局。
上班族黄雨萱在 2019 年陷溺在比梦还影影幢幢的日子里,只是搭个电梯,却撞见属于她与王诠胜回忆的箱庭世界:20 楼是 20 岁,一层层往上,那些莫失莫忘、存档好的诸多节点,挤挨人群中他近在眼前的一颦一笑⋯⋯在 26 楼因斯人故去停止。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当初多么快乐,甚至他们之后可能也不这般明白。电梯在终点 27 楼一打开,神似王铨胜的男子一闪而过,黄雨萱追寻着这个线索,却在一张照片中找到了与自己神似的女子。
《想见你》倾囊出一整出身分交换、穿越、重生、悬疑推理的复杂元素,来换取最简单的预见证成(self realization)爱情神话、萃取成对单纯忠贞的感动,彷彿问着:「如果相遇是一场梦,梦醒后,你会来找我吗?」而后斩钉截铁地答以:会。
近年来穿越、重生并不鲜见于影视,甚至追溯「人时地唯一且紧密的关系一旦出现了双重性而动摇」,还有如下的系谱:从前有想要改变历史的梦(《梦秦记》);有物我难分或相互转化的恍惚(《庄子》);还有跨越空间的难,得是生灵鬼魂,或有神魔好心恶意,才能瞬间将你从 A 地换到 B 地,才能入梦(《牡丹亭》)和千里一会(《一千零一夜》)。随着社会的复杂化,我们需要一个流畅运作的辨识和互动机制维持大大小小群体的往来;若你在原本缔结的关系上,交错了另一层,复盖、涂抹了原本的身份身体生命,可能就是:交换身份、变脸、假死后复生。
而后是电子游戏的存储与重来机制导致了「重生」的概念,死而复生之外,可以选择到人生一个节点重启;加上「穿越」,则是你可以选择在另一个角色、另一个时代重启,那个角色甚至不必跟你是一样的维度,可以在书里、在游戏里、在电影里……
今年我喜欢的电影就有着《双子杀手》(Gemini Man)里这个我与彼个我、生物基因和文化基因复制人相遇时的冲击,《灵界回路》(The Long Walk)里现在的我引导着过去的我、想改变过去适得其反的苦涩回圈,还有《返校》中不可逆的时间被拉成空间回廊一般曲折的永冻。
而《想见你》的「穿越」是:原本我们的命运骑行在笔直的路上,如果时光之路忽然逆行而上攀,大块的风景斑斓变幻,繁花旋风而逝,风又旋转地像花、点缀于崎岖的时空座轴里,如果到达连我和你的影子都将隐没的、初阳未生的尽处,你愿意再从这般荒芜造出同样的脉络,回到「这里」吗?你愿意踏寻无有植被的初因找到我吗?
若不是黄雨萱思念王诠胜走火入魔,抓到一丝自己是照片女子替身的可能性,追着线索不放,她也无法回到爹不疼、娘不爱、被弟弟欺负、在学校也没有朋友的陈韵如身体里,她的独立、开朗、率性,引起李子维心动,实现与岩井俊二《情书》险恶谜题──有着相同长相的妻子原来是初恋的替身──不同的走向。
而正因为李子维不会喜欢上长得一模一样的陈韵如,他将会凭着名字线索,等待着用王诠胜的身分,对自始至终他喜欢的黄雨萱说出:「早在妳认识我之前,我就已经深深喜欢上妳了。」「想见你」──若不是他的爱真挚而笃定,她不会追寻他,甚至追往过去时间;「想见妳」、但还不能──若不是她一往情深的追寻,也不会有他耐心苦候等两人相遇的因果接上、成了一个完美的环。
谁先爱上谁?录音带 A 面和 B 面旋转在莫比乌斯环上:彼时你怎么胆敢、我怎么胆敢,追寻着往后的你实现了往后的我?你才是我的周延,复返我的伊始,终于会有那么一天,你会体会我的心。我们于所有可能的世界中开疆闢地。「是不是在这无数交错的时空之中,早已发生过千万次,我都会像现在这样,无可救药地,爱上那个来自未来,想要改变这一切的妳。」
拥有者在失去前是无法习得「没有」的概念的,我们尝试推论、收编死亡入生命的谱带,练习各种私密的想像,在时间的微分里不止歇地死去又死去复死去再死去,然后奇诡地在每个瞬间行止不定的位置选择里跳接复活。所以剧中有一段甜蜜的小故事──王诠胜(李子维)恶作剧地录下黄雨萱的打呼声给半睡半醒的黄听,录音中与现实中的打呼声交错,黄辨认不出录音中的是自己,还嫌王的打呼声吵到了她──就在呈现最微小的死亡、穿越和复活:录下的过去可以 replay,而活在录音中的另一个自己和现时的自己可以 overlap。
微小实验演变成这场盛大的穿越,源于不甘心。李子维和黄雨萱不甘心亲爱的人的死亡,因为爱一个人就是告诉他/她永远不会死。两个恋人就像诞生于不同时空的双生奥菲斯,穿梭时空为带回恋人;李子维为小心沿着命运的轨迹不敢/不能先相认,就像奥菲斯步出阴间时不可回头一般。
不甘心,也是陈韵如不甘心没有成长的年少,不甘心没有家人心贴着心的亲近。黄雨萱帮陈韵茹按下 replay 键,去细听每个现象可能代表的不同意义:家人不是不爱,是不知道怎么去爱,不是不关心,是用错误的方式去表现关心。
当人们隔得比时间的两端还远,需要拉更长一圈更多的历练「曲线救国」去学、去认识,懂得去爱,这是我们这种能发想出「穿越」、「重生」概念的时代的圆满。这是我们时代的时空术,孤我若无力转圜此时,那我们溯因而努力,当果变为因,我们在一次又一次不断重演的封闭循环里练习,就算找不到最完美的,也能找到那条最温柔的路径。
──那如果现在的你,回到了过去,会是,不选择当初这条幸福的路,因为没法假装成什么都不曾经历?还是,选择当初那条难走的路,为了可以再度「回到」自己?
──我不会去找我自己,我会去找你。因为你就是我的果,也是我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