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读《聊斋》故事时,都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准确地说,孤独并不是目的,而是一种附带的效果,蒲老的心意,并不在意写孤独,而是想警醒世人,微言大义,但文字的力量却明确地指向了人的心灵最脆弱的地方。
正常情况下,我们同样是孤独的,只不过我们通过相互温暖、照顾让我们相信,有人关心着我们,我们活在一个或大或小的人际关系圈子里,忘记了我们终将面对自己的命运。然而亲人的逝去,正义被扭曲,希望被破坏,美梦被叫醒,那一瞬间都能感到天地间只一人的那种感受。
《凤阳士人》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小段,这里这种孤独感表现得尤其明显:选几例大家分享一下
1。“凤阳一士人,负笈远游。谓其妻曰:“半年当归。”十余月竟无耗问,妻翘盼綦切。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方反侧间,有一丽人,珠鬟绛帔,搴帷而入,笑问:“姊姊得无欲见郎君乎?”妻急起应之。”
仅仅两行字,这种极度的凄凉已经溢出纸面了。古代,男人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女人唯一的依赖,而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选择了“负笈远游”,也就是背着书箱到远处去,去哪里,为什么去,完全不告诉妻子,只是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我半年回来。”
这个女人心里是什么感觉,突然间自己的一切都随着这个男人去了。更让人心寒的是,这句话并不算数,从半年到十余月其实时间并不长,但在一个女人心里,却已经足以变成一种令她魂牵梦绕的事情了,因此,才会在一个陌生女人随便的一句召唤之下,就跟着出门了。这时如果我在那里,会大喊,“不要去!“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人在孤独时会失去警惕,失去理智,一切能够摆脱孤独的机会都会粉身以求。
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圆在今夕,浊醪一觞,敬以为贺。”士人亦执盏酬报。主客笑言,履舄交错。士人注视丽者,屡以游词相挑。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语。丽人亦眉目流情,而妖言隐谜。女惟默坐,,伪为愚者。
这中间略去的部分大约是这样,人妻走了不远,见到自己的丈夫骑了一头白骡走来,这个陌生的漂亮女人却邀请两人去她家小歇片刻,并准备了酒菜。接下来,最悲凉的一幕出现了,本该小别胜新婚的夫妻二人却不着一语,丈夫却和那个美人眉来眼去,妻子眼看着丈夫出轨,却只能装聋作哑,这时,这种无人可诉的孤独感到达了极致。
丽人不拒,即以牙杖抚提琴而歌曰:“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尴尬事情怕说穿,藏在心里难以名状还好,偏偏又被这美女唱出来,这就好像一人独居想念亲人时不能看有关离别的书籍,而偏偏这曲又写得极为高妙,既写出了思念之情,又不难懂,真是一直插到人妻的心缝里去了,受了委屈,又被人嘲笑,还不能哭出来,这种感觉真是达到了冰点。
女独坐无侣,颇难自堪。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忆道路。辗转无以自主,因起而觇之。甫近窗,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又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尽情倾吐。女至此手颤心摇,殆不可遏,念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愤然方行,忽见弟三郎乘马而至,遽便下问。女具以告。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之语犹喁喁也。
至高至高的蒲老先生,非要在这种孤独感上再上一层楼,自己丈夫与她人偷情,自己走又不认得路,真的只剩下死路一条了。但峰回路转,偏又遇到了自己的兄弟,娘家人,可来了撑腰的了,马上申冤诉哭,弟弟护着姐姐,天下皆然,姐姐受了欺负,当然要报仇,可报了仇之后呢?
三郎举巨石抛击窗棂,三五碎断。内大呼曰:“郎君脑破矣!奈何!”女闻之大哭,谓弟曰:“我不谋与汝杀郎君,今且若何?”三郎撑目曰:“汝呜呜促我来;甫能消此胸中恶,又护男儿、怒弟兄,我不惯与婢子供指使!”返身欲去。女牵衣曰:“汝不携我去,将何之?”三郎挥姊仆地,脱体而去
又爱,又恨,恨之切,又爱之深,自己的弟弟打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却又舍不得了,男人死了,自己除了也死,又能如何?
越日,士人果归,乘白骡。女异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骇怪。既而三郎闻姊夫自远归,亦来省问。语次,问士人曰:“昨宵梦君,今果然,亦大异。”士人笑曰:“幸不为巨石所毙。”三郎愕然问故,士以梦告。三郎大异之。盖是夜,三郎亦梦遇姊泣诉,愤激投石也。三梦相符,但不知丽人何许耳。
南柯一梦,梦结束以后,这种长长的惆怅无论在妻子还是在读者脑海里都挥之不去。为什么三个人都做了一样的梦。为什么?那个丽人是谁?蒲老不说,我不妨试着说一下,妻子内心的孤独和焦虑外化出来的一个小小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既是受害者,又是主宰者。丈夫做了这样的梦,一定会回来,弟弟做了这样的梦,会来看望姐姐,而在这个梦里,她把自己的担心,不舍,委屈全都外射到了那个美丽的狐狸精身上。
我们都是孤独的,蒲老用几百字为我们勾勒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世界,其实也是大脑为我们设定了一个假想的世界,在这里,我们既是君王,也是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