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时,傅睿又跌入那个他熟悉的梦。
噼啪作响的木炭外,红砖垒砌的壁炉,坚硬的火舌在空洞挖出漩涡,不是热的而是冰冷的。
他和两个哥哥站在壁炉前。
“查理,你不能那样做。”哥哥抓住了他的手腕。
“血祭仪式是我们家族的使命和荣耀,投机取巧是对我们家族的侮辱。”
查理用哀求的眼神寻找支援,但另一个哥哥低垂眼眸、咬紧嘴唇。
“可我不想那样送死,我不知道那样的死有什么意义。我还有妻子和孩子们。”
“如果你背叛骑士团,不仅将使我的家族蒙羞,也将使玛丽和詹姆斯陷入危险。”亲生哥哥居然在威胁自己。
自己爱妻子和孩子们吗?查理也不太知道。
玛丽和那个时代的每一个妻子一样,贤淑温柔,从不多言语,对于丈夫的秘密一无所知。每次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去向,查理总是告诉他,自己去做生意或和哥哥们骑马打猎了。查理爱她,但假如当时家里人为他安排的结婚对象不是玛丽,而是其他家门当户对的小姐,现在查理也会一样爱她。詹姆斯,也和那个时代的每一个孩子一样。每天按时去教会学校读书,中意家养的杰克罗素梗和七岁生日时自己送他的矮种马。有时候,查理觉得他和其他同龄男孩儿没什么区别,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才爱他。
每当梦继续到这里的时候,傅睿就会惊醒。醒来时他需要缓好一会儿,他不清楚自己是傅睿,还是查理,自己是否有一个叫玛丽的妻子和一个叫詹姆斯的儿子。想了几次之后,他觉得自己想明白了,自己在梦里是查理,但是一思考“那个时代”的时候,查理就变成了傅睿。傅睿是用来审视查理的,如果没有这种审视,查理从来不会想跳出他的命运,傅睿也不会醒过来。
(二)
今天醒过来很久,傅睿才注意到自己不是一个人躺在床上。香草躺在他身边,傅睿叫她香草,因为还不知道她的真名。
傅睿是在医院遇见她的。她穿着一身白色制服,医院里真实的护士并不像某种艺术作品里那样诱惑,大多长了一张性冷淡的脸。香草也不例外,她在自己手腕上插吊针时没有一丝笑容。但是傅睿第一眼就知道她会愿意跟自己回家。他并不是那种到处猎艳的人,甚至应该说他在当今年轻人中是堪称品行良好的那一类,连夜店都没去过。不过不去夜店倒不是因为什么不必要的道德洁癖,只是嫌太吵,一到夜店门口就觉得头疼,望而却步。傅睿也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她会愿意跟自己回家。
傅睿不知道为什么会带她回家,况且自己还在生病。他本来就是因为生病才去的医院,过敏性鼻炎。
吊消炎针的时候,傅睿一直在犯困。迷迷糊糊中他寻思着过敏性鼻炎应该是雾霾引起的,忽然听到香草的声音,“醒醒,该拔针了。”还没反应过来,针已经被拔完了,手腕上只留下一块橡皮膏。傅睿脱口而出,“你几点下班”。
当时是下午三点三刻,香草瞅了一眼墙上的表,“十五分钟后”。傅睿说,“那我到楼下到咖啡厅等十五分钟,请你喝咖啡好吗。”香草说,“四点之后我不喝咖啡。”停了一会儿之后,她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去咖啡厅,什么也不喝。”
大约半个小时后,香草来了,换了身便装。多出的十五分钟她应该是去换衣服了。
香草大约讲过自己的真名,但是他没记住,因为等她的时候他已经止不住的在打瞌睡。
“我叫傅睿。你就记有一种意式咖啡叫馥芮白,这样就好记。”傅睿说着,指了指吧台招贴画上的咖啡杯。“那么,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
“什么?”
“……”
“……”
“……”
香草背后的墙上,挂着一个仿制鹿头,铃铛大小的眼睛凝视着傅睿。而傅睿觉得这凝视的目光有某种催眠作用。香草重复了几遍自己的名字,他总是困得听不清。
“算了,既然你叫馥芮白,我就叫香草好了。”
“香草,终于记住了。”傅睿勉强点点头,“对不起,我有点困。”
香草说,“你吃的药含有马来酸氯苯那敏,那个药犯困。”
“什么?”
“就是俗称的扑尔敏。”
“不管什么敏,反正我现在好想回家睡觉。”
于是香草就跟他回家睡觉了。
(三)
傅睿和朋友两个人合租一套两居室公寓,说是朋友,其实是以前的同事。傅睿和他合租是看中他总出差,而自己在家写作图个清静。
总出差的朋友在影视公司的旅游节目做公关,所以总是随着节目组全国各地跑。傅睿以前也在同一家影视公司工作,专职写节目脚本。去年他负责房地产节目、中老年保健节目和若干小节目。前年他负责美食节目、古玩鉴赏节目和若干小节目。大前年他负责旅游节目、汽车节目和若干小节目。再往前,他负责什么自己也懒得去记了,反正工作内容都差不多,每天写脚本,再按甲方的要求把广告植入进去。
两居室公寓是老房子,傅睿他们看中的是北四环闹中取静的地段儿和两间卧室都朝南的房型。签合同时,他们和房东商量,由他俩出钱重新粉刷了一遍墙。作为回报,房东承诺三年不涨租金。他俩还各自带了一批新的宜家家具和软装,问房东旧家具怎么处理。房东是个独居老头儿,旧东西一件也不舍得扔,就自己用三轮车拉走了。
傅睿大学刚毕业时手头拮据,住的隔断间朝西,只有傍晚才能晒到太阳。而他那时每天加班,公司离家又远,少有十一点之前到家的时候,所以事实上房间朝哪儿对他也没什么影响。
其实那个房间以前的房客是傅睿的学姐,学姐在北京工作两年后欢天喜地的收拾铺盖回老家结婚,很多东西都不打算带走,全送给了刚毕业的傅睿。那笔对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颇丰厚的“遗产”包括——护眼灯、电饭锅、带收纳功能的座椅、宜家洗衣篮、一把衣架、一个S型挂裤子的衣架、一箱锅碗瓢盆和开封后没用多少的调料,还有一条窗帘。
将近十年过去,傅睿搬了七八次家,护眼灯、电饭锅早已坏了,洗衣篮在第四次搬家时扔了,衣架和锅碗瓢盆倒是耐用,但这种东西总是用着用着就找不到了,调料好像直到过了保质期也没有用完。只有窗帘竟一直被用到现在,主要是因为它挂在窗户上既不会破也不会丢,傅睿租的房子窗户大小都差不多,只要搬家时打包带走到了新地方挂上就能一直用下去。
旧窗帘只有一处不好,确切的说这是条白色窗纱,中间还镶嵌着镂空的蕾丝补花和刺绣。太过女性化,而且不太遮阳。自从搬到这处朝南的房子,在没有雾霾的日子,夏天六点半冬天七点半,阳光总会准时爬上傅睿的脸。
以前因为加班的缘故,傅睿习惯凌晨睡觉,九点之后才起床。搬进这房子时他刚刚辞职没几天,生物钟渐渐成了早睡早起。后来是托阳光的福,但起先是因为要一早赶来盯着工人刷墙。合租的朋友签完合同后又匆匆出差了,无业人士理所应当的负责监工。
嵌有蕾丝补花的白色窗纱其实会让人联想起婚纱。傅睿盯着窗纱发呆,忽然想起上次同学聚会时无意间听到的一个传闻——那个送窗纱给自己的学姐结婚两年后就离婚了,哺乳期的孩子和老家的房产都判给了她,前年她再婚了,去年又生了一个孩子。
平日里,傅睿常任凭自己的思维信马由缰,去它想去的地方。但当下他却不得不把注意力拉回来,因为他知道此刻思维飘到十年前和几千公里以外的地方是因为自己感到不知所措,又不愿意承认这份不知所措——某一天早晨一觉醒来,身边躺着一个姑娘。她已经睁开眼睛,自己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始打招呼,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