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故事 | 念真

 文:成箫,编辑:苏敏,图:购于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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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一个睡在枕边的梦,真实到一翻身就可以触碰。一座座漂浮在海上的岛屿,连绵不绝,高耸入云,连接天与海面。


不知道身边有谁,也不记得自己如何爬上岛去,只发现岛全是由五颜六色塑料状的垃圾构成,连接处长满被水充分浸润过的苔藓,蓬勃碧绿,垃圾比想像中美妙很多,除去不知年岁不知何故的成型,表面没有一棵树,全是这样苍老得迷人的苔藓植物。


继续行走,能看到巨大的鹿,逼真的鹿,鹿型模具,各种形态,迷宫一样的鹿。就这样不知疲倦地走在一座座充满善意长满苔藓处处是鹿的岛屿上。


时隔多年再回忆,这真是一个充满寓意的梦。梦里是一个枯燥无聊的夏天午后,又一份工资微薄的工作弄丢,老板的最后一句话是,这里不是救急站,工资只发给有能耐的人。老板个头不高,房间没有开空调,仰着头说话的时候能看见大颗的汗液往下掉,砸在吃饱了敞着肚皮经过的蚂蚁身上。


巷口昏暗,除了夏天有几场凉爽的穿堂风,没什么好留念的。身上仅有的钱孤注一掷都买了彩票,还记得一共七十七张,放进兜里的时候被路过的胖子撞到散落一地,路边有人哄笑,于是在哄笑中一张张捡起来,数了数,一张不差。就这样成为整个地区中大奖的第一人,光交的税都感觉能管人游手好闲活一辈子。


十八岁之前,兄弟俩交换自己的梦境并扬言一定会实现。顾念望着顾真那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侧脸,想象日后自己中得大奖。顾真一本正经注视自己的尿注,回答那个早几分钟出生的哥哥:”中彩票之前,你可能要被炒很多次鱿鱼。”顾念提起裤子,揣了一脚还在撒尿的弟弟,”你自己做不了发财梦,还不让我做了。”


顾真闻了闻尿液散发在空气中的那种味道,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喜欢。就像那个一再出现却从未对哥哥合盘托出的梦。他一定不懂。就像他戴在脖子上多年一只铜烧的鹿,他总是嘲笑他戴个破铜烂铁。


父亲外出淘金多年未有音讯,生死不明,也许已成烂骨,也许重新组建家庭添儿添女。母亲虽未名正言顺改嫁,多年来却和一位烟老板暧昧不清。顾念顾真和奶奶一起生活,除了温饱,多余的需要花钱的爱好一概不敢有。


有一回,顾真不知从哪里弄来两支烟,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哥哥拖去天台。递给他一支,哥,想不想试试看?顾念没有接,第一次那么认真地说,以后不要碰烟和火。


“是因为妈?”

“一个烟贩子而已,我会把他放在眼里?”顾念转过身背靠在表面剥落的围栏上。

“那是因为什么?”顾真收回递烟的手问道。


顾念扬起脸看着深不可测的天空:”因为梦。”他说,梦想和梦境重叠,一定可以成真。只是梦的下半场有火,熊熊烈火,如果在劫难逃,那也是命,但能自控的部分,便是戒烟戒火。

顾真知道哥哥做过一个被火围困的梦。梦里惊醒,他大声呼喊,水,水,顾真端来一杯水,再看看哥哥虽然大汗淋漓却已酣睡。他擦干哥哥身上的汗,给他换了一件干爽的背心,继续跟进落在床另一边的睡眠。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傻缺。我俩的生日嘛。”顾真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弟弟的胸口。

是啊。


“你想吃蛋糕?”顾真搂过弟弟的肩膀,”等我以后有钱了,给你吃个够,你喜欢鹿,我们就去看鹿。你想试试烟,好不容易弄来两支,就统统抽掉吧。”


顾真没有点燃烟,而是用手捏碎了白色的烟衣,烟丝从高空跌落,黑暗中看不清跌落何处。 


好吵。不停有声音在喊,顾念,顾真,顾真,顾念。轮番交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刺目的光,身体僵硬不动,眼皮好沉呐,要用尽全力才能睁开。


明亮的光线像汹涌的潮水扑过来,慢慢淹过四肢淹过脖子淹过眼睛,沉入水中,最后才慢慢看清一些人,一些事也逐渐裸露。医生,护士,警察,女人,以及他们为何而来。


眼圈红肿明显哭过的女人在人群中特别醒目。她离得很近,摸过额头的手很软很暖。她最先发问:”能告诉我,你是顾念还是顾真?”她的眼中还闪着没有干涸的泪光。


人群都望着他,他有那么几秒,想说话却迟迟张不开嘴。窗外有滑行的鸟飞过,目光不自觉被吸引出去,众人跟随他的目光捕捉到一只羽翼尚未丰满的雏鸟,或许才刚学会飞,兴奋地惊叫。”我是顾念。”他收回目光冷静地说。


那么那具被烧焦的尸体无疑是顾真了,他的弟弟。新婚不久的弟媳背过身去,倚在窗前,能看到颤动的肩膀四周有悬浮的颗粒微尘。他久久地注视着女人,好像一夜之间,气温降了花萎了。

例行公事的警察开始做笔录。警察有颜值,眉峰凛冽,鼻翼俊挺,小麦肤色,薄的嘴唇。可惜了,顾念心想,警察还是粗糙些的好,为了配合他把身体挪近了一些,好像开口说话之后,身体也恢复如常,没有不适。


“你们为什么要去四十里外的废弃工厂?”

“我。”顾念回答;”我弟弟顾真接到一个匿名电话,一个男人说我们的爸爸在那里,带一百万,就可以带他回家。”

“你们相信?”


“信。”他说,”而且坚信不疑。父亲十几年音讯全无,第一次有人告知他的存在,刀山火海也是也要去的。”

“对方是什么样的男人?能不能描述一下。”警察追问。


顾念摇了摇头说:”没有见到。工厂里面很黑,走到深处猛地闻见浓烈的汽油味,感觉有些不对劲,想往回走,电话这个时候响了,于是停下来接听。火势突然像毒蛇一样扑来,根本来不及反应。断裂的墙顶像被千军万马踩踏,我们兄弟抱头乱窜,顾真的腿被砸中,沉重的水泥块压倒我们,他推开了我,让我逃命。”


“120到的时候,你因为缺氧晕倒在工厂外面的泥地上。这中间还有没有见到什么人,漏掉什么经过?”警察补问一句:”你仔细想想。”

顾念无奈地摇了摇头,露出疲惫的表情。


好的。警察合上薄子,告诉他想到什么随时电话联系。最后这个动作倒是很像一位老道的警察。

对了,警察又停下手中的动作,想起一个关键的什么询问:”那个男人的声音还有印象吗?”

顾念沉默了几秒钟回答:“顾真说过电话那头是一段被处理过的声音。”

“那也就是说,加密的声音有可能是女人,也有可能是男人。只不过你们认为对方是男人?”

顾念琢磨了一阵这段话,继而认可地回答:”是这样。”


顾念夜里起来撒尿的时候,才释放出闷雷般沉痛的悲伤。他合上马桶盖,坐在上面,抱头啜泣。十几年前,两兄弟就喜欢一边撒尿一边交换梦境。情境历历在目,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此时此刻横在眼前的却是一场燃烧得劈哩叭啦的大火,也跟梦一模一样,他记得在梦里呼喊过水,但现实大火里无处可逃。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就这样在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一张,他软弱无力站起身来,在镜中怔怔望了很久,然后全身冰冷地回到门外的世界。


顾真的身体接受第二次烈火加身,火化之后,捧在手中小小的一团,没有温度,却能感觉仍然抓住了他的什么。希望他就此可以摆脱世间烦苦,成为一个自由的灵魂。顾真的新婚妻子几乎泡在眼泪里,她看起来很爱很爱自己的丈夫。


献花的时候,她再也支撑不住,倒下的身体刚好被顾念接了个准,同样疲惫不堪的身体温软如猫,他有多么的难过,她也有着同样的份量。


本来不多的亲朋陆续离开,说得都是重复的话。节哀,保重。保重,节哀。她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顾念把她放进保时捷的真皮后座里,当时买车时候那种激动到想鬼哭狼嚎的心境已经荡然无存。他望着眼前美丽且疲惫的姑娘,想起去年的日本之旅。


小时候对顾真说过的梦境全都一一实现。果然是在炒了无数次鱿鱼后中得大奖,现实与梦境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中奖之后投资的任何项目全部杠上开花,赚得满钵。有时候想想真不可思议,一穷二白的自己任何想法任何动作都被人回以异样目光,不差钱了之后不过也是实施过去的想法动作,却觉得如鱼得水,事事如意,从未遇阻。还记得兄弟两在天台上过的那个生日,没有蛋糕,两支不知道从哪里拐骗来的真假难辨的烟,身边灌满了风和大言不惭的诺言。


过了一个难忘盛大的生日。去济州岛上看了三天三夜的海,去奈良公园看了善良的鹿群,在富士山脚下泡了温泉,在东京吃了一个四层的蛋糕,吃了好久仍然没有吃完。顾真说,人生只差一位姑娘就圆满了。顾念把一大块再也啃不动的蛋糕盖在弟弟的头上,大骂:”傻缺,想姑娘真是世界上最傻的事情。”

“为什么?”顾真不解地问。


顾念回复他:”因为光想没有用啊。”说完哈哈大笑起来。顾真木木反应半天知道被哥哥开了玩笑,在银座高层酒店房间追着顾念涂甩蛋糕奶油。落地窗外是灯火通明的东京夜景,曾经遥想这样的夜晚都是很奢侈的事情,现在夜晚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好不真实。


“哥,你想姑娘吗?”顾真在黑色羊皮沙发上坐下来,不管身上粘着芳香柔软的奶油是否弄脏了沙发。


很傻。顾念认真地回答。”看看爸妈的婚姻,实在很难去接受一个家庭。”

“我和你相反,倒是对家庭很向往。”

“放心吧,你会遇到一个比你还傻的姑娘。”顾念安抚他。


“你想妈妈吗?”生日的时候,总会比任何时候都要想念自己的家人。

顾念说,没有想象中那么想,妈妈用尽了心思只想得到一点点物质,甚至牺牲了最珍贵的那些年,陪在一个烟味缠身的老头身边,却没想到过世的第二年,自己的儿子成了想也不敢想的有钱人,真是讽刺的一生。


如果爸妈都在身边,那该有多好?

能有多好?最真实的是我们两兄弟陪伴了 这么多年。我不会结婚。而你会有幸福的婚姻,哥的一切以后都是你的。


哥,你喝酒啦?

傻缺,我清醒着呢。


露天温泉,顾念仰望星空,颈脖以下全在舒适到可以催眠的富士山温泉水里,泉水依依,你想静的时候四周平阔如旷野,想融入的时候能听见泉水温柔的流速,旁人细密如莺的蜜语。顾真端来两杯温水,把托盘浮在水面,取了其中一杯给顾念。初秋的天气,不时会有被风吹翻的树叶飘落水中,不知是被风遗弃还是被风追逐。顾真捡起一片通红如残阳的枫叶,认真在看。


这是一处男女共浴的温泉。老年人居多,年青的男女于是异常醒目。顾念顾真本是双胞胎,几十年未曾分开,生活作息饮食习惯运动爱好几乎一样,身体骨骼音容相貌身高体重几乎毫厘无差。小时候记得有一次为了理发省几块钱,一个人先去,理完了出来,另一个再去,然后告诉理发师哪里哪里还是觉得长了能不能再修剪修剪,理发师摸着头硬是想不出来哪里出了差错。


二十八岁这天,顾真看着顾念,如同看着镜中的自己,五官分明的脸,头发从未过眉,脸上没有留下一颗青春痘的疤痕,一点也不像有过十几岁青春的样子,也没有长痣,细小的足够分辨彼此的痣。他看着哥哥,觉得他像模特一样好看,但常常在镜中照看自己,除了有男生应有的洁净,他并不觉得身体有多么优秀。


顾念感到身体渐渐发热,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几乎纹丝不动的汗液,不足以大到滴下。人群这时候突然多起来,相互搀扶的老年夫妻在温热的泉水中缓慢上岸,有体贴的工作人员在池边小心搀扶,递上浴巾。


一大波兴尽而归带着一脸满足却略显疲态的人群像约好了似的同一时间纷纷上岸。人群中有一位独身的女生,在水中蛇一样悄无声息的靠岸,上岸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空整个人摔倒下去,顾念是离他最近的一个人,本能用手拖住她,才不至于受伤。人群惊呼,有秩序的队伍一下子变得繁乱,工作人员都是柔弱女性,显得手足无措。顾念喊道:”顾真,上去。”然后目光示意他接住女生,工作人员非常配合地在前面开道领他奔向休息室。


泡了太久因为缺氧造成的短暂昏厥,休息一阵逐渐恢复气血精力。女生表示为了表示感谢坚持要请顾念顾真兄弟吃饭。她自我介绍叫甄榕。顾念顾真相顾不言,都不能理解甄和榕是哪两个字的组合。甄榕说,这就对了,听到她名字的朋友都是一副诧异的表情。于是拿手在空气中比划,念念有词,甄嬛的甄,榕树的榕。

她说自己正处于间隔年,毕业不久,还不着急工作,喜欢很多城市,想都走一遍再心无旁骛地投入工作。顾真喜欢听她说话,生命里似乎从没有人这样爽朗的说话,明媚的生活。她讲上一个城市,敦煌,路途见闻,像讲一则迷人的故事。


顾真不知不觉靠近,除了偶尔惊叹,不时来个蠢极的提问,其余时候都认真极了听她说下去。一种希望时间就此停泊的表情在脸上不觉洋溢。顾念端起桌上的咖啡,又叫了一打酒,离开去灯光深处独坐。


目黑区的夜蒲生活由来已久,这样正儿八经在夜晚黄金时刻坐在咖啡厅里慢慢消耗时间的顾客很少。顾念找侍者借来地图,用手机记下几处想去的地方。结束的时候让顾真甄榕筛选。甄榕独身,融入一个合拍的队伍倒是一个不错的决定,接下来的旅程极富意义。去了上野的美术馆,在墨田区看了几场展览,按原来的意志走完原定路线。


最后去涩谷疯狂购物,顾念第一次见到女孩狂野的一面,越发着迷。在奈良公园的时候,两人表现得像一对情侣,顾念甚少打扰,总能找到专注的事情,大片自由的时间留给他们。


接近二十天的行程里,最后几天的时间显得特别浓稠,每一分每一秒都胶着难分。顾真和甄榕在最后几天确定了恋爱关系,原本和顾念住一个套间,后来干脆搬到甄榕的房间,有一天,他说很累,不想出门,就在幽静的酒店里24小时和甄榕待在一起,做了男女之间因爱衍生的情事。一点也不晚,就是在彼此最好的时候遇到了各自。


婚礼是水到渠成的。顾念作为哥哥送给弟弟一套别墅,送给弟媳一辆宾利。婚礼结束后,他继续投入奋斗,筛选投资对象,哪些需要追加投资,哪些需要撤回投资,他总是有着精准的商业嗅觉。中奖之前的黯淡时光,后来回想几乎透露着一股恶臭。


其实并不享受中奖带给人的财富膨胀,而是享受正确运作那些钱带给人的快感。他喜欢不断出招接受一次比一次更高难度的挑战。生活中,除了是顾真的哥哥,就不再是任何角色,毕竟,陪过他渡过恶臭光阴的只有他,唯有他。


甄榕在后座扭动着身体醒来。他本能喊了一声顾真,又无奈地改喊顾念。顾念像被一个响指打断了回忆,望着一张素颜干净的脸,他不知道怎样才算作有效的安慰。有些痛应该是不该被抚平的吧,就像有些错不该被原谅。失去弟弟同失去丈夫,应该有着某种程度上相似的心里创痕。

“一起吃午餐吧?”顾念平静地邀请。

好的。她点点头。


那是市中心唯一一家坐落在二十二楼的旋转餐厅,过去顾真带甄榕常来,多是情侣出入的地方。她好奇问顾念:”你也经常来这里?”


哦,不,听顾真老是提起。顾念选了第七排的两个座位,拉开椅子示意她就坐。

甄榕并没有马上坐下,而是望去可以把整个城市收归眼底的窗外,叹口气说:”过去,顾真也经常选这个座位。”


顾念再次示意她坐下,然后解释说,顾真也提过,说这里能看到家的位置。即使不在家,看着家的位置吃饭也觉得安心。


甄榕一边坐下一边露出几乎不被察觉的寡淡笑意,”你们兄弟比我们夫妻看上去更无话不谈。”

怎么会。顾念拿起菜单,递给甄榕选择。她推了回去,”不必看了,还是老规矩,就那几道菜。倒是你,初来可以看看。顾真他不会吃的什么也提起过吧?”

顾念不置可否,告诉甄榕一切就按过去的办。


那场火灾好像成了彼此忌讳的东西。可以平静聊顾真过去任何方方面面,却只字不提如何夺走他生命的那场火宅。


离开的时候,甄榕问顾念:”我们可以经常约了吃饭吗?比如想顾真的时候。”

可以。顾念坚定地说:”女孩爱美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为此不按时吃饭就不好了。血糖太低容易头晕,不是每次晕倒都那么好运,旁边总有没人的时候。”


甄榕点点头,给了一个干脆的背影,猫一样轻松钻进那辆银色的宾利。


他望着宾利离开,怅有所失。回到独栋别墅,感到一切无法顺利开展,生活和工作难以为继。过去觉得一切井然有序,监控日夜无休细密地监视周围异常,书房有大片愉悦的时光不慌不忙等在那里,工作室的大件小物陈列都能有效提高工作效率,厨房客厅待的少,几乎就照酒店的样子持有自在的呼吸,卧室浴室是最有温度的地方,一切物品已然熟悉自身味道,带有特殊的只服务于个人的印记。


现在走进去却像误入旷野密林那样陌生无助,每一道门都仿佛一道拒绝的脸色,灯光是那样嘲讽的窥探什么,监控毫无作用,门外仿佛时时潜伏着风吹草动。


顾念在浴室用冷水冲了澡,空气萧瑟,又是无趣的秋天。他不敢在镜中窥探自己的脸,那里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表情,仿佛两个人的音容相貌重叠切换,他关了灯,在黑暗中丧失辨别自己的能力。


顾念还是顾真?成了一道解不开的谜题。


警局再次打来例行公事的电话,火灾和丧生到哪个城市都是不可轻易绕开的案子,就细节部分对方反复确认,追问,仿佛已经掌握什么蛛丝马迹却又不敢一锤定音。顾念认真配合,仿佛电话那头的警官就坐在面前。


一番冗长的对话结束,挂断电话,铃声却再次响起,第一次感到通讯便捷带给人的不愉悦。屏幕显示是甄榕,于是瞬间又恢复了和颜悦色,葬礼之后,见过一面,通过三次电话,不过都是就顾真的某件未完成的什么事加以沟通确认。


甄榕说:”在家这几天,整理了很多顾真的东西,衣服,书籍居多,一些旧的玩具,黑白照片,我留下一些,另外一部分也许留给你更有意义。如果在家的话下午我送过去。”

顾念触景生情,想去看看顾真住过的地方,他回答说,还是我过去取吧。


下午三点一刻,一辆深沉静默的保时捷开进了一条路面宽阔干净没有行人的别墅区,经过几个路口,停在一处三层洋房面前,黑色铁艺大门像识得主人似的几秒内左右打开油亮的翅膀,车缓缓停在花园旁的空位。种满名贵的玫瑰品种,玛格丽特王妃、柴可夫斯基、瑞典女王、蜻蜓、夏洛特女郎,都是甄榕所爱。


临界盛放与枯萎之间,香气逼人,有种盛气凌人的姿态。

部分提前谢幕的花瓣重跌在台阶上,周围有锈痕,不知是来不及清扫还是故意为之,倒显得前庭可爱亲近。房门不知是一直虚掩着,还是随大门打开的间隙一同开放,房间有种过分的不真实的干净,好像不曾住过人。


玄关没有钥匙卡片之类的小物件,茶几上没有忘了要收拾的杂志杯具,沙发上几乎都没有因为人坐过微微留下的下陷痕迹,除了钟摆还在左右摆动,一切几乎是静止的被时光甩出的痕迹,过分美丽,也过分寂寥。


连接客厅与阳台的门虚掩着,甄榕在被风扬起的紫色帘布后面接着一通电话,从站立的姿势来看,应该对话很长时间了,看不清正面,从肢体语言和模糊的侧脸来看,应该不是一个轻松的电话,几乎没有笑,少见的严肃,听一句回答两句的节奏,甄榕应该掌握主动,可能是一个不甚愉悦的主动。


他收回目光,在焦糖色的真皮沙发上坐下,柔软熟悉的感觉灌透全身,身后是甄榕和顾真的结婚照,在意大利的雾都拍摄,画面背景是黑白的水和飘渺的雾,甄榕一身红色婚纱,顾真黑色礼服,新娘柔美,新郎俊俏,露出此生怕是最幸福的一次笑。


甄榕结束通话,急促地走进来说:”不好意思,接了个无聊的电话,马上去倒水,想喝什么?”

“不用客气,我不渴。”顾念的目光像摄像机一样跟随她从阳台走去厨房。她听见身后顾念说,”你给自己倒杯水吧。”


不多久后,甄榕换了一条宝蓝色的裙子抱着两个纸箱从另一头走出来。有人天生有适合驾驭各色各样裙子的身体,甄榕就是。她放下大小几乎一致的两个纸箱,在纸箱旁边扶裙坐下,一个沉甸甸的,一个较轻,两个纸箱横在两人中间。


甄榕打开其中一个,指尖滑过一套熨烫整齐的西服,一种睹物思人的神情不知不觉爬上脸目,她说:”婚后我答应送他一套定制西服,法国的师傅一针一线手工缝制,前天才收到,可惜了。有些事情应该早些完成的。事情太突然了,感觉他昨天还陪我坐在这里说话,就像现在,我们坐着的位置,也许更近一点。现在他再也没有机会穿了。送给你吧,除了灵魂,你们看起来一模一样。”


顾念看着甄榕悲戚的神情,恍惚了几秒,他想说什么,迅速的筛选过滤择了不痛的字眼:”西服留着,我相信,顾真并没有完全离开,他定能看见你为她做的一切。如果还有机会,他一定会穿着这套西服给你看。”


甄榕没有作声。

他把另外一个箱子打开。回忆瞬间大放异彩,弹弓,彩珠,木雕,为数不多的几张合照,还有一个几乎变形仍未褪色的烟盒里,空荡荡的放着两支烟。烟看不出年份,烟盒是浅蓝色的东渡香烟,画着一只帆船,很像刚刚启航雄心壮志的样子,也像几乎要靠岸一个神秘岛屿,蓝天白云,海鸥浅浅,感觉会有一个好的故事发生。他猛然想起十八岁那年顾真不知何处弄来的两支用来庆生的香烟,后来记得是被捏碎了从高空中抛落。如果不是记忆出现问题,那么这两支烟定然不是最初的两支了。他合上盖子,记忆戛然而止。


“工作上还有些事突然想到要处理。”顾念指指手中的箱子说:”这些我就带走了。你多保重。”

甄榕点点头,起身送他去花园。看他开车门,把箱子放在后座,然后关上车门,走去前座。几乎在开门的同时,顾念听见甄榕问他:”我在温泉里晕倒,第一个接住我抱起我的人是你吧?”


顾念开门的手停在半空。他没有马上回答甄榕的问题,而是在思索问题背后的意义,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但甄榕明显在等一个答案。


“大家都知道是顾真,你记错了。”

甄榕说:”我已经失去顾真了,我不能再失去你,有些话即使难以启齿但还是要说,也许当初我认错了人,把顾真当成了你,才会有后来的生活。如果我能够清醒准确地记住抱我的人是你,后来会不会不一样。”‘


“我知道很难走出悲伤,所以你才回胡思乱想。”顾念说:”重新开启一段旅程吧,人和事都会有新的进展,就像你这一园的玫瑰,现在谢了又何妨?不管你是原地等待一年还是远行归来一年,明年的这个时候,照样会重新开放得如火如荼,最后又一塌糊涂地谢掉。更新是自然规律,给悲伤一些时日,自会循环一切都会恢复澄净。”


他头也不回地驶出别墅。音乐被调至极大,用来覆盖如潮水般不断涌上的胡思乱想。一切都不够冷静,他需要回家安静。


那句,第一个接住我抱起我的人是你吧?挺致命的。有种昏天暗地的感觉。他停车直奔书房,在上台阶的时候几乎摔倒,刚刚在甄榕面前,一切都伪装得很好,现在只有自己了,才流露出不论男女心痛的时候都会有的悲怆情绪。


书房里有一部已经断电熄屏的手机,他四处找充电器,胳膊膝盖碰到桌椅也不觉疼痛,房间冷漠地望着一个失控的人,最后发现充电器原来就插在插座上。通电后他试了几次密码开锁进入,查看通话记录,短信,微信,一切都是正常无查的样子,熄掉屏幕的时候他陡然想到了什么又进入手机查看,相册打开,全是甄榕的照片,背影,侧面居多,即使旁边有人也只捕捉到她,偷拍的角度,照片上的她轻松,美丽,充满野性。


继续翻下去,看到三人同游日本的照片,在美术馆,在奈良公园,她弯腰抚摸一只鹿,鹿仰起脸眯着眼,漂亮极了。这些都是她不曾发现,错过的瞬间,全被记录在这部手机里。照片上最后一张照片,是三人唯一的一张合照,记得当时是请一位尚未毕业带着眼睛背着背包好像逃学出来游玩的大学生拍的,选了其中最满意的一张发到各自手机上保存。


但此时此刻的照片上没有他,明显被截掉了一个人,只有甄榕和另一个自己。如果不是记得当时站在甄榕的左右方向,他几乎怀疑照片上留着的这个人就是自己。


他在浴室里用冷水冲刷身体,脑海中有一场熊熊大火需要浇灭。对镜自顾,胸口那块与周围颜色不同的肌肤,曾经常年累月覆盖摩擦着一只鹿,如今鹿不在了,也葬生火海,但鹿留下的什么却还在。


他正视自己的脸,几个小时前还想给甄榕转移资产。现在却发现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甄榕所爱是顾念还是顾真?到底谁打了那个电话,电话那头是男人还是女人?放火的又是谁?一切的一切像乱麻一样,绞缠不清。他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几乎崩溃。


火蛇是从不远处爬至脚下再缠绕上身,瞬息之间的事情。很明显很致命的一场预谋。父亲十几年只留下一个深邃的称谓,母亲几年前离开,现在轮到兄弟二人,想想一家人难以团聚才是唯一的遗憾吧。他陡然想起哥哥小时候做过的那个梦,即使严律远离烟火也终究难逃定数,唯一不同哥哥并未呼救,也没有喊着要水。


废墟在火蛇的凶猛攻击下掉落大块本就摇摇欲坠的钢筋水泥。他眼角闪过石块的尖锐面,几乎在砸中自己头颅的瞬间,哥哥推开了他,用大半个身子承受了难以估计的重量。明显能感到他肌肉和骨骼迅速收缩的痛。但哥哥是那样轻松的一个人,并没有面露不适。


他说,所有的安排都不是最坏的安排,见过废墟也见过荼靡,所幸人生并非一直混沌不堪。开过玩笑之后他又问顾真,你有尿吗?顾真摇了摇头,整张脸呈现惊恐之色。他来不及理解哥哥之前的话,也没办法在命悬一线关头排出体内尿液。


撒尿和逃命哪个更难,当下难说。哥哥还能控制那双血肉模糊的胳膊,几乎用从未有过的速度脱下外套然后当他的面撒尿,就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顾忌,一边撒尿一边大言不惭,他的淡定仿佛是在晴朗明媚的日子游园,而非承受火焰燃烧得劈啪作响肌肤炙烤得隐隐作痛。接住所有的尿液,一滴不漏,他说,你用这个捂住鼻子,什么都不要想往外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小就喜欢闻尿液的味道。


对了,把你脖子上的破铜烂铁给我吧。此时此刻我突然很喜欢。如果还能活着,过你的人生也顺便把我的人生过了。快走。快。顾真很难选择一个得力的姿势架起几乎卖不动步的哥哥,他用多大的力去搀扶,对方就用双倍的力推开。


在他弯腰的时候,哥哥一把扯过他脖子上陪伴了十几年的鹿,然后凶狠地说:”真想陪我,就把你心爱的鹿留下。活一个总比两个都稀里糊涂死掉的好。父亲的事情就别在追查了,你有最好的梦要去实现,别耽搁了,快走。”


警方打来一个多月以来,每天几乎不曾落下的一通电话。死者已矣,生者有时候需要肩负更难忍受的疼痛。


年轻的警官说:”顾先生。相同问话今天到此结束了。真相有时候比想象中更残忍。你弟弟生前接通的那个电话已经证实了是女人的声音。凶手是甄榕,顾真的妻子。一年前有预谋的接近你们二人,是为了谋取你们财产。火是甄榕雇人放的。


她对一切都已供认不讳。”

真相甚至比死亡残忍。顾真没有在听电话那头讲的细枝末节。他只想即刻见到甄榕。

脱下她一贯喜欢的裙子,不施粉黛,她看起来和自己认识的甄榕相差甚远。好陌生好遥远呐。

“真的是你吗?”他问。


甄榕露出冷漠的笑:”是我。”

“为什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得不就是我们这种人吗。”


他悲情地望着她:”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你,我认识的你不是这样的。”

甄榕再次发出冷笑:”我知道你是顾真。”她凑近他神秘地说,”死的是你哥哥,你却成了顾念,不也是为了财吗?”

“你怎么会知道?”顾真几乎惊慌地问。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顾念从来都是从容不迫。我说过,你们除了灵魂,几乎一模一样。我刚刚也不确定,现在能确定你是顾真了。不过夫妻一场,除了你我,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顾真悲怆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吧?”


没有。她坚定地回答。

“那么顾念呢?”

也许有。她仍是那么坚定。

顾真继续问她:”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知道你不贪财,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道理。我记得上次见面,你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和电话那头的人有关?”


甄榕沉默了几秒,脸上冷漠的表情渐渐褪去。她说:”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停顿几秒她继续说:”他是我男朋友,青梅竹马,我们本来要结婚了。”她扬起脸,想把几乎要流出的眼泪倒回去:”他欠下赌债,我父亲欠下高利贷,果然是一家人。


我父亲很喜欢他,早就认做女婿了。你哥哥买彩票那天,被一个人撞到,彩票掉了一地,那个人就是我父亲。他买了一辈子彩票,中奖金额从未超过一千。目睹你哥哥第一次就中了巨奖,他愤怒、嫉妒却又无可奈何。主意是我男朋友出的,执行者却是我。要恨,就恨我。”


太过复杂的问题,顾真从未多想。贫穷的时候,只想过吃饱穿暖。财富多起来的时候,却要面临各种算计,就像顾念操作手中的资本那样需要全身心运筹帷幄,像甄榕这样不择手段,像自己如今这样努力隐藏,紧抓不放,少年心性早已不知何处。


顾念太真实太优秀了,以至于潜意识里顾真都想成为他。拒绝烟的神情,撒尿的姿态,悠游贫穷,享受财富,他永远是那么酷的人儿。顾真太想太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所以忘了做好自己。想想哥哥最后的表情,好像是用轻松就死去成全和原谅他早就知晓的那个取自己性命的人。


在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裸体,看见胸口露出白色的鹿印,顾念的话又在耳旁呼啸,你有最好的梦要去实现,过你的人生也顺便把我的人生过了。这应该才是真实的活法吧。


他在纸箱中拿出那盒浅蓝色的东渡香烟,在浴室抽屉找出一把因生日蛋糕附赠点蜡烛专用的打火机,点燃后一口气抽完,仿佛第一次饮酒的人那样醉意微醺。望着蓝色烟盒上的帆船,他想起了藏在心底念念不忘的那个梦。


一座座漂浮在海上的岛屿,连绵不绝,高耸入云,连接天与海面。不知道身边有谁,也不记得自己如何爬上岛去,只发现岛全是由五颜六色塑料状的垃圾构成,连接处长满被水充分浸润过的苔藓,蓬勃碧绿,垃圾比想像中美妙很多,除去不知年岁不知何故的成型,表面没有一棵树,全是这样苍老得迷人的苔藓植物。


继续行走,能看到巨大的鹿,逼真的鹿,鹿型模具,各种形态,迷宫一样的鹿。就这样不知疲倦地走在一座座充满善意长满苔藓处处是鹿的岛屿上。


再点燃另外一支烟,同烟丝一同吸入吐出的是那些原本可以抛却的东西。不过是一支烟的时间,他陡然抬头,发现看向窗外的眼神变得明亮,身体变得轻盈,体内有种被贯通后的莹澈轻盈,有些事,冥冥中注定,只有在准备好的时候才被推送给你,才有迹可循,才有梦可依,才能从头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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