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谢瑨,你当真执意如此,要放弃眼前的一切?”
殿下之人叩首,回望一眼深沉而又坚定:“臣无能,已无力再辅佐圣上。”
明黄的背影氤氲在京城时雨后阴沉不定的灰暗中。良久,一切似是已尘埃落定:“那便如你所愿。”
走出殿门,疾风中带有丝丝凉意。层层宫阙重叠交错,谢瑨用力吸了一口气,是深入肺腑的凉。已有细微的雨丝飘摇迎上他的脸颊,即便京都的秋日霜露深重,却还是抵不上心中的迷惘罢。细密的雨点滴落在身旋即湿润一片,是沁入骨髓的凉。那日小雨纷扬的大街,那双澄澈透彻的眸子,恰逢初春的梨花却又浮乱交错出现在脑海中……
恍惚之间,仿佛见有人撑伞而来。谢瑨猛然一抬头,对上一双澄澈眼眸。那张如花靥笑得明妍,“下雨了,为何不撑伞?”
〈壹〉
十六岁那年,春日,长安街头。
少年一人独自行在街道之上,单薄的身影在摩肩接踵的众人中显得尤为瘦小。拖沓的步子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更是格格不入,不久,随即撞上了周遭之人。谢瑨怯怯低下头,不敢直视来自四方的任何目光。
不及当事人发作,只听得空中雷声大作,阴郁已久的天空终于降下密集的雨点。
众人霎时之间无比默契地呈烟花盛放状分散开来。转眼之间只余那少年一人呆立在原地,他似是没有感受到这漫天大雨一般,不疾不缓继续往前行。
雨水涌上眼前,刺得眼睛生痛。即使如此,大抵也比不上照映出世人那副丑恶嘴脸时感受到的悚然。
仔细听来,那阵刻薄的嘲讽声似乎能够穿透雨声,仍在耳边回响。“噫!这幅穷酸相莫不是也想上来攀亲戚?”小厮将一方包袱丢弃在地,少年默不作声立在谢府宅第前,手背的青筋攥得突起。小厮负手,斜眼瞅他:“看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识相的赶紧走,不要脏了贵人的眼。”随即啐了一口唾液,那神情竟像极了在驱赶什么瘟病一般。
雨水顺着额间滑落,衣服已是湿透至极,贴在身上极其难受。谢瑨暗暗抓紧了粗布着身的袖角,果真粗糙硌人……少年自嘲地想着。
或许不应该穿这身的……这里,毕竟是京城。没有见到父亲……也许父亲亦不想见到自己罢。他的步伐越来越缓慢,身后跟随着的纸伞亦步亦趋,小心翼翼。最后终于停下时,一片鹅黄色的上空也停滞了。
少年愣愣地抬起头,“小哥哥为何不急着躲雨?”彼时的许芷琳一袭云衫罗裙,唇边浅浅的笑意,仿若雨后青青的新柳,化作这阴雨中一丝微茫的初阳。
少年微微低垂下头,艰难地眨眨眼,眼睫上的雨滴缓缓落下脸庞:“你大可……不必为我做什么。”她微微一愣:“无……无妨,有时单纯做一件事是不需得什么缘由的。”
继而不自觉微红了脸颊,“或许只为那一番情挚意切的心甘情愿。”
谢瑨却恍然不察,“抱歉,是我失言冒犯了。”
芷琳想转移他的注意力,视线一落恰好瞥见左手的怀抱之物,犹自出声:“这梨花多好看,难怪大家素来喜欢它。”
少年这才注意到她手中携有一枝鲜妍带露的梨花,却沉吟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可惜世人中意的是雪,要的不是它。”她瞥见少年眼中那一抹黯淡,心下明亮了几分,低下头去抚那娇弱的花瓣:“雪虽清毅高洁却也十分之淡漠,及不上这梨花的温和。”
她敛袖,将手中的伞往前递了几寸:“不过成为雪抑或是梨花,应是取决于内心的力量。”
少年闻言抬头,却对上一双满是笑意,眼底清澈的眸子。这一抬眼,此后便是无尽的追寻。
〈 贰 〉
禁城殿外。
谢瑨睁大双眼,生怕眼前之人的模样眨眼之间涣为虚影。那人的眉眼却皆是笑意:“为何这样看着我?”谢瑨声音涩然:“因为,担心再也寻不到你。”
元嘉四年。
“公子,瑾姐姐吩咐说这会儿若无紧要之事,便即刻赶至阁中。”侍从见谢瑨出现在府邸外,立即上前传话。他轻应一声,掀帘入了马车内。
适才书房中,老司徒的声音中气十足也是不怒自威:“呵,闻悦那小子竟也配称股肱之臣。我等只知谢沅太傅,何时这朝中竟出了位闻相。”谢瑨的眼神渐渐变得微妙起来。
老司徒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及时止住了话头。“也罢,过去的也便由它去罢。即便今日众人皆言你的应对之策堪称完善,还是有疏漏存在,自己还未发觉罢。老夫问你,究竟何为官道……”车厢内的谢瑨阖上眼,微微皱了皱眉。
复而是梨花树下——谢沅的声音真切无比:“吾儿可谓称量之才。”谢瑨微微一笑:“父亲,那么儿子刚刚一番所言便是对的。”谢沅抚上他的头顶:“自然不全是。好比于我而言,你们姐弟与谢家才是世间至要。”此后,荒废的宅院,那块下人皆引以为傲的牌匾失去光泽,隐匿在暗夜中的画面定格在记忆中。
最后浮现眼前的是一抹素白衣裳立于内堂之上不急不缓陈述条略的背影,那白衣之人转过身,一张白皙温润的玉面渐渐清晰、明朗起来。
谢瑨缓缓睁开眼,一手掀开车帘徐徐伸出,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眼下已接近暮春时节,梨花……就要落败了。那么,她现在在哪?或许,过得比他要好。倏忽有花瓣跃于寂静的空中,一抹流霞从枝头滑落坠下。谢瑨微微垂眸,无言注视着自窗扉错失而落的飞红。
倚澜阁,后庭院。
若翾攥紧了袖角,虽早知倚澜阁是皇城中第一大茶楼但这赏花的阵仗未免过于盛大了些。目之所及各色花卉映着娇俏笑靥,凉风拂面淡淡花香中混杂着一丝胭脂甜味。倘若不是听闻有一株古梨树,花叶三千盛绽,想来自己也不会奔赴此行。想来看过最美的梨花应该还是十六岁那年的。
有风穿庭而过,席卷着碎花跌落枝丫,一时之间纷繁如飞雪突降。若翾静静凝视着,强压下心中莫名其妙涌动的情绪。下一秒,却鬼使神差将手伸向空中。一阵繁华落尽凋敝满地后,她缓缓展开手——掌心正正接有一朵五瓣梨花。
若翾愣了愣。方才在漫天飞花之际似乎瞥到有一袭淡然青衫,她揉了揉眼,定睛一看,那楼阁之上分明空荡荡的。
许是错觉罢,正这样想着花会竟也近临了了……
谢瑨疾步迈出楼阁。
“阿瑨。”谢瑨听闻这一唤声停下了脚步。只见一女子自堂中走出,藕荷色裙裾,黛眉微蹙,一张与谢瑨有着四分相似的芙蓉面。
“长姐。”谢瑨恭敬出声。
谢瑾的秀眉仍旧蹙起:“我知这些年来你从未放弃过找寻她。只是眼下情况不明,行事须小心谨慎。”她顿了顿,“那女子名唤徐若翾。倘若确定的话……便去做罢。”
那双眼睛曾在无数个黑暗的夜晚被忆起。每每念及那澄澈如蕴蓄了一池水的目光,心中那份焦虑躁动又会出奇地化为平静。经年蛰思,点缀那双眼中的柔和光芒更是灿若星子。
错不了,只短短一眼,就已足够。
这厢,长安街。
暮春时节落的一场雨,众人皆避之不及,狼狈不已。徐若翾望着阴郁的天空,又看了看慌忙拭雨的路人。提起衣裙,凝神想了片刻,后脚便义无反顾冲进了雨中。
雨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寒冷,不,准确来说是没有落雨。若翾猛然抬眼,是一片鹅黄上空。接着是青衫男子清隽的眉眼,他的嘴边是一抹粲然的笑容,那张脸没有俊美逼人的犀利拥有着柔和的轮廓线。
谢瑨微笑着望向她:“若翾姑娘,可喜欢梨花?”
“你这人好生奇怪。”细长的黛眉微蹙,嘴角却婉约着一丝温顺的笑意。
谢瑨的眉眼皆染了笑意,“这可如何是好。既是好不容易寻着你了,竟这般嫌弃于我。”随即正色,嗓音清亮:“改‘芷’为‘若’,‘琳’羽化为‘翾’。这些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若翾愣愣注视着他,目光凝重。澄澈的眼眸像一汪碎了月华的清泉。
谢瑨伸手想去挽她鬓边的碎发,终是在迟疑中悄无声息地放下:“如果当年不是遇见你,我还是流浪至今的乞丐罢。父亲他待我极好,还有阿姐,那么你呢?”
“这些年过得可好?自雨后长街一别,我便再寻不到你了。”谢瑨眼中闪着的光亮暗了几分,仍是笑意不减地望着她。
记忆里瘦小单薄的身影与眼前之人渐渐重合。若翾声音沙哑:“我竟不知……”
“竟不知那个少年就是我。”谢瑨笑着接下去。“雪花凛冽不及梨花润泽。是我,谢瑨。”
“可不可以,留下来?”谢瑨拉住眼前人的手腕。若翾愣了一下,缓缓点头,郑而重之。
她的嘴角绽有一丝明艳的笑容,回望向他。雨水四散开来自伞沿滑落,时隔多年,伞下之人的目光似从未变过。
〈 叁〉
寒露加重,雨丝几乎是扑面而来,能够让人轻易清醒意识到现实的存在。
谢瑨用力道:“我喜欢你。”
她嘴角带笑:“我知道。”
“特别特别喜欢。”
“我知道。”
月色如水,倚澜阁。
谢瑾低声:“如今你既已寻到她,可否还记得当初的承诺?”谢瑨垂首,明亮双眼煜煜生辉,朗声道:“自然是记得的。”
自谢瑨那日拉住若翾后,不久,她便也住入了倚澜阁中。对此谢瑾倒也不奇,想来一个女子费心经营京城中一大茶楼已是甚为辛苦。若翾闲时,抚琴即当助兴。谢瑾得空便与她窗下对账,两人语笑嫣然,说到共鸣之处账本内页时遭墨水涂抹。适逢意兴阑珊时便有谢瑨出现在眼前,日子倒也过得静好。
那日,晴光尚好。
若翾坐在亭中,低头仔细研究着白绢上祥云纹的式样,忽听闻有温润的声音响起,细细听来语气中半是怕惊扰半是小牢骚:“你是寻了这好去处,阿姐抓着我不放,落笔便是好几个时辰。”若翾勾唇,仰头正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眸:“兴许应让瑾娘再劳你多誊写几份。”
谢瑨但笑不语,径直朝她走去,在与她相邻的廊侧一边上坐下。谢瑨微微侧首:“你只管当我不在,不必有所顾忌。”若翾轻笑一声:“这或许有些难。”他淡淡道:“我乏了。”若翾别过头,瞥见谢瑨望向空中,目光中的肃然一闪而逝。意识到她的目光,他转头望向她,一抹清浅如莲的笑漾在嘴角。若翾有些撑不住移开视线,垂首不语。
日光长柳絮轻飞,若翾稍稍抬眼,不远处的男子斜倚阑柱已然入睡。“就这样……睡了?”“可是昨夜休息得不好?”“轻易着凉可就坏了。”思及此若翾放下手中物什,起了身,一步步轻盈小心。裙纱轻轻扫地,时而有飞蝶萦绕她袖边。
随后亭亭落定,立在谢瑨两步跟前。只见那人身倚红漆廊柱,浅色束发垂带与漆黑的长发柔顺落在和暖日光里闪着微弱的光芒,若翾静静俯下身,他的双眼阖闭安然纤细的眼睫似轻颤了一下。不知是否因有阳光照射的缘故,向来好看的眉略微皱着。若翾暗暗思忖:“他从不轻易觉苦累,是遭遇了何等之事。”适逢这时,有一抹碎花缓缓自枝头飘零而落迎上了安睡之人的面庞。
若翾伸手欲除去那不适时宜的落花,岂料,不知谢瑨何时醒转正睁眼迷糊望着她。
若翾默默撤回手,往后一连退了好几步。谢瑨有些疑惑,急着起身,手心用力一撑,一旁的针线奁应声而落。谢瑨微微偏头,轻叹一声蹲下身。若翾弯腰拾起脚边的线团,谢瑨并未抬头:“放着罢,我来。”
若翾轻呼出一口气,稍觉心跳没有方才那么剧烈,这才开口:“为何……待我如此好。”
谢瑨正在捡线团的手僵了一会儿,他认真道:“自然……是要以恩人之礼相待的。”
若翾握着手中的线团,不知是该喜该愁。未了,还好脸上的红晕消退了大半没有被他瞧见。
又过几月,临近夏至。
若翾细细摩挲着青釉瓷盏一言不发望着窗外,谢瑾略微打量了几眼,笑吟吟出声:“在想何事?”若翾迟疑道:“近日以来他似有要事……”
话音未落,谢瑨便迎了进来。薄衫款款,挟风翩翩,他亮了亮冰镇青梅酿,言语轻柔:“听闻近日夜市颇为热闹,可否同去?”抬头望向若翾。
一旁的谢瑾轻咳一声。谢瑨这才发觉自家长姐也在屋内,讪讪一笑。
谢瑾浅啜一口茶水,并未抬头:“且随他去看看罢,这份闲情可不多得。”
若翾记得,那夜。月华浅浅纺在他宽大的衣裾之上,袖口浅淡的青色纹饰也似染上了凉薄的光辉,仿若逍遥世外的隐士。那人回头,朝她温柔一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