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不好,旧房客走了,我这个二房东,得找个新房客,是这个道理吧?本来好不容易升了职,工资涨了三千块,结果房东她老人家,给我加了两千块房租。
“大姐,做个人吧。”我发短信给房东,在她还没看到之前迅速删了。
“求求你,我被冻薪了。”我加了一个哭泣的表情。
过了一礼拜她发了我一封正式邮件,表示理解我的苦楚,房租只加一千八。
于是新房客就赶着住进了我家。
新房客我认识很久了,他是个男的,最近辞了在电视台的撰稿工作,我问他找了新工作没,他摇头。
我有点担忧,怕他交不起房租。
他神神秘秘告诉我,他毕业八年,存了一百万。
我很惊讶,什么,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能存钱的人?我知道电视台撰稿员工资多少,没多少,他是怎么做到的?
但我没问他,他有很多爱好,头发也不爱剪,看起来像是有很多旁门左道的技能。但只要他不犯法,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等一下,他真的不犯法吗?
我在客厅眯着眼睛看他蹲在角落忙活着什么,手上拆着上三个月一股脑寄来的水电煤气单,心里计算,我得找旧房客把账单给share了,突然闻到一阵异香。
那是什么?!我大叫。
“红艺伎,翡翠庄园的。”他喜笑颜开地递给我一杯淡褐色的液体。
“哦,咖啡啊。”
“好喝吗?”
“不错,有点淡。”我口渴,一口喝干。
“这个豆子一百克一千二。”他说。
我差点没当场反刍。
我问新房客接下来想干什么,他认真告诉我,“想开咖啡馆。”
我翻了个白眼。
但他没理会,他找了个店铺,在离我家一小时车程的写字楼区。上一手开餐馆实在开不下去,他就盘下了。
“一个月租金三万五,”他满头大汗拿个计算器在算,他的猫在旁边喘着气追尾巴。
等一下,他带了只猫?而我现在才发现。
“是的,小朋友今年七岁,不是小朋友了。”他从计算器里抬头告知我。
我没有见过七岁的猫还会追尾巴,但我最终没有说话。许久,我问他,“要不要帮忙?我是会计。”
“啊,对哦。”他恍然大悟一般,把本子和计算器都递给我。
虽然我从来没有处理过人手涂鸦数据,但也很快发现了问题,“你这样一个月成本至少五万块,还是你自己一个人做所有事情,你要卖至少一千杯咖啡才能回本,也就是说每天平均要卖33杯…..”我瞪大眼睛,“你不做外卖?!”
“对!也不卖别的食物!”他一脸傻笑。
“在写字楼你不做外卖也不卖午餐,你疯了?!”我大叫。
“因为是手冲啊,手冲不能外卖的,别的食物我也不会做。”他回答。
我用手扶住了额头。
“还能取消吗?”
“什么?”
“那个店面租约。”
“不能,因为已经在装修了。”他说。
这两天在清年假,我本来想争取个加班的,毕竟加班就有加班费,但公司也不是傻子。
我最近不想回家,因此只能呆在这城市,他便带我去他的店参观,我坚持搭地铁,再步行二十分钟。我对自己的花费严格要求,因为我的梦想是在我住的那一区买一套二居室。
去年底,我存够了首期,终于鼓起勇气走向地铁口西装革履的地产仔。地产仔,你知道吗?为了走向你的这一刻我等了多久?他热情地告诉我,今年新盘比去年涨了50%。
“谢谢你,再找你。”我和地产仔的缘分,就在这一分钟结束。
新房客的店叫“cafe小朋友”。
哦对了,那只叫小朋友的猫,今天早上刚刚用踩了屎的脚在我家进行了巡礼。家里的味道简单来说就是猫、屎、咖啡。
店面招牌是在深水埗二手货街上淘来的,一家旧麻将馆的招牌,他用了原字体改造,有几分味道。他拨开工程塑料膜让我进去。
店里有股装修味,空间很小,一些旧家具随意一摆就已经没地方站了,他灵活地在里面游走。
“这个架子以后会摆很多给小朋友玩的东西,那里会做一个猫道通往这里,然后会有一扇窗在猫道尽头,专门给它观察行人的。”
请问小朋友是个作家吗?它为什么需要观察行人?
“小朋友虽然最爱的玩具是它的尾巴,但是我还是打算给它配置一些玩具。”他认真地说。
我觉得只有这一点我能帮上他。
新房客很快窜进吧台,从底下柜子里掏出几个杯杯壶壶,像办法事一样一字排开,“我新烘了一批豆子,给你尝尝。”他用四种不同形状的滤杯开坛做法。我觉得他的认真的样子有点帅,真的有点帅,以前都不觉得。
我凑上去,帮他把滤纸的包装打开。
同时门口响起装修声,我意识到刚刚装修师傅其实只是去吃午餐了。
在喧天的电钻声和火花中,我喝了一堆来自非洲南美洲和云南的豆子,空气的质感变得很复杂,尘埃夹杂着非洲的日晒,日本的陶土滤杯和容量杯轻轻碰撞,外面人来人往,这里好暗,又好香,好像光天化日下的废墟。
“我帮你数了一下,你店里有九个座位。”我在回程地铁上被挤成沙丁鱼,还是认真和他说。
“外面门口会弄个木凳子,可以坐两个人…..”
“好,十一个,客满十一个,每人消费一杯咖啡,要坐多久?你做一杯咖啡要多久?加起来多久?你一天能有多少次客满?那个地段周末连个鬼都没有。”我隔着两个路人冲他吼道。
“有的人…..可能会想尝两杯……我就会。”
“我不会,”我刚想大吼,我们的视线就被一个大叔给挡住了。大叔看了他一眼,大概在看他不修边幅的发型和两天没剃就野蛮生长的胡须。
他和小朋友有个共同点,就是很会掉毛。小朋友掉的是白白的绒毛,他是弯曲的…..他坚持说那是剃下来的胡子。
那天晚上,我因为摄入人生有史以来最多的咖啡因而睡不着。新房客在房间小小声弹吉他,他压着嗓子唱了一首歌,我竖起耳朵听,有点好听,歌词听不清楚,好像有一句是“但结局难更改,我没能把你留下来”。
还好第二天还是年假,我在早晨终于睡着,在梦里我去了埃塞俄比亚的高原,那里风景很美,天高云淡,有点像黄土高坡,突然有个很瘦的小孩子走过来,我心里一阵难受,想掏点食物给他吃,可他却坚定地递给我一杯咖啡。
我在梦中惊醒。
新房客又在客厅一边手写一边按计算器,我发现他的存款只剩下三分之一,难以想象,一间那样的蚊形咖啡馆竟能在短短一两个月消耗掉他的大半积蓄。
“你快三十了。”我说。
“嗯。”他头也没抬。
小朋友又在玩它的尾巴,他和它都在掉毛,而我明天又要开始上班了。
我用廉价咖啡机冲出一杯完美的抹茶拿铁,用它吞下了我的褪黑素。
上司对我说,“Tracy,这个组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把数点清楚啊。”
我露出专业微笑,脚上那双引人注目的淘宝矮高跟,和Alexander Wang几乎没有肉眼差距,褪黑素让我的眼睛顾盼生辉。即将三十的我,前途多么光明,该考的证我都考了,不该考的也考了,很多人失业了,而我加薪了。
我好棒。
每天我都要这样对着镜子说。
有天被新房客发现了,他呵呵地笑了,我躲回自己房间,重新画了道眼线,一脸冷酷地开门,看也不看他,去上班。
谁能想到,这么棒的Tracy,升职之后带的第一个活就是去公司清盘。
这世道,人人都哀哀叫,说生意不好。我们却好得不得了,当然都是些吃汤渣的活。清盘,一个接一个清盘,很多公司停止生产运作,那么资产必须短期变现,分给债权人。我们就像公司的殡仪馆,但分别在于,火葬之后,我们还得把骨灰拿出来称称重量卖了。
这次是个玩具公司,如果没有意外,我这段时间都得呆这儿盯着清点仓库里的玩具,那些塑料的娃娃,毛毛的小动物,一碰就会上天的火箭,全部积压数年,丑得各有特色,债权人一个一个打电话联系卖场,这是荒诞的大型分尸现场。此时,踩着淘宝Alexander Wang的我,抱着满箱尖叫鸡,客户说,那是送给我们的礼物。
我竟然全部搬回家了,我希望小朋友别再薅自己尾巴了,有什么可以发泄在这些鸡身上。
12点我才卸好妆洗完澡,新房客在自己房间里不知道捣鼓什么。
小朋友躺在鸡箱里,睡得四脚朝天。
Café小朋友试营业了,我花重金买了个果篮去道贺,被他赶了出来,他说疫情期间政府限聚八个人,你迟到了,你是第九个。
我气鼓鼓地放下果篮就走,远远在马路对面买了个外卖,我心想,你们早下班,老娘我可是要等到仓库下班才能下班。
就在我拿到外卖时,新房客举着个杯子过马路来找我。
“干吗?”
“新烘的耶加雪菲,你总说苦,这个不苦。”
“不是说不外卖?”
“不收你钱就不是外卖。”
我接过杯子要走。
“现在喝,”他说,“地铁不能吃喝,回到家凉了不好喝。”
“好。”我像喝药一样灌完整杯,把杯子塞回给他,板着脸走了。
下班时间,地铁挤得像个噩梦,我在汗臭的口罩里,嘴里拼命回甘,连口水都是甜的。
刚刚喝了什么,什么雪菲,听起来像是什么红酒的名字,但红酒我也不懂,我好像什么都不懂,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在努力朝着那个两居室进军,但我就像那个要追兔子的龟,追不上不说,还被越落越远。
龟还有个壳,我呢?
“Tracy,这些天辛苦你了,今晚和你们team吃饭。”上司说。
我面露难色。
“约了人?”
我点点头,“不好意思,可不可以改天?”
“不了,我都订了位,那你约会愉快。”上司对我笑笑,她的唇膏被口罩印在了下巴上,但我没提醒她。
我约了一个相亲男,是我妈远程安排的,我推了两次,再推会死很惨。
对方是她朋友的朋友的儿子,在本地有房子,和妈住,IT男,34岁,年薪50万加,师父说今年适合结婚。
我们约了中点的地铁站,他选了家西餐,ABC套餐那种,没叫酒,我们都喝热柠水。
对方其实长得可以,甚至有一点不错,而且有健身,胸口涨涨的。比较起来我就很普通,胸口平平的,屁股也扁扁的。
我发现他不怎么说话,于是只好自我介绍,谈到平时爱好时,我瞎编了一个爱看电影,其实我根本不去电影院看电影,一张票几十一百,我不舍得。我还瞎编了我爱看书,和烹饪。
听见烹饪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说他妈妈煮饭也很好吃,叫我下次去他家吃饭。
那么快?
还有更快的,吃完饭他结了账,到地铁站时他牵了我的手。
我吓了一跳,没敢动。但他也只是牵了一下,然后就松开了,我们就往地铁的不同方向走。
回到家我首先收到妈的电话,赶忙躲进房间。妈激动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没说他牵了我的手,我说嗯,还行。
“他家有房子。”
“我知道。”
“他妈妈人不错,虽然是单亲,但挺朴实的。”
“嗯”
“小伙子长得也精神。”
“嗯嗯。”
“工作也稳定。”
“嗯。”
“加油,女儿。”妈说。
挂了电话我就收到他的微信,“我妈叫我问你周六中午要不要来家里吃饭?”
犹豫许久,我说,“好。”
整晚我都避开了新房客,他在厨房用平底锅烘豆子,满屋子都是焦味。
我洗完澡,对着浴室镜子看了自己很久,我好薄一片,一点也不性感,眼睛近视度数越来越深,镜子里的人云里雾里,她像在指着我,很生气的样子。
周六我化了个妆,去了他家。
没有时间买伴手礼,好在新房客送了几袋磨好的粉给我,我就借花献佛。
我和阿姨介绍:“这个是耶加雪菲日晒,这个是水洗,这两个有水果味,这个是埃塞俄比亚花魁,有花香味…..”这几个词我背了好久。
阿姨人很和气,抱歉地说家里没有咖啡机,一直不让她儿子喝咖啡,咖啡因会有依赖性。
阿姨进了厨房忙活,我想去帮忙被阻止了,于是客厅只剩下我和IT男。我们沉默以对,毕竟只是见过第二次面。
“去拿提子吃!”阿姨在厨房里发出指令
菜排了一桌子,有些明显是外卖来充数的,但我看破不说破,故意不说外卖的那几道好吃,只挑阿姨炒的菜说好吃。
阿姨笑开了花,桌子底下踢儿子,用力程度连我都看见了。
我恨我这讨好型人格。
离开时阿姨硬要我带走她冰箱里所有的提子,IT男送我到小区门口,快分别时,他又拉了一下我的手。
我发现这可能是他的仪式,意思就是,你是我女朋友。
我没回家,直接去了café小朋友,小朋友终于搬来了,它很喜欢所有尖叫鸡,即使当鸡用力尖叫时,它也不会躲开。
老房子设施旧,猫道里面有点漏水,小朋友于是霸占了一个椅子舒舒服睡觉。我心想,就十一个座位,现在剩下十个。
生意并不好,我说了周末这里连个鬼也没有。我坚持花钱给新房客捧场,点了一杯肯亚。
“你确定?这个很酸的。”他说。
“酸得过我的人生?”我说了这样一句特别没水平的话。
他就没说什么,低头称重磨粉。
对面大厦的阳光反射进店里,勉强也算是有阳光,小朋友老了,睡得越来越安详,新房客在把空气变成香气,而我在空空的店里度过这个假日午后,这一切,有点不真实。
但当我想起这份美好的背后,是平均一天一千多的房租,就开始坐立不安,这房子每天什么也不用做,就比我赚得还多。
肯亚真的很酸,柠檬酸,我喝得一脸皱,他看着我笑嘻嘻,一脸“说了吧”样子。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爱喝这玩意?”
“你知道咖啡是怎么被发现的吗?”
我翻了个白眼,又来了,“知道,那只羊。”
“对,那只蹦蹦跳跳的羊,依索比亚的牧羊人发现他的羊很开心,于是找到了羊偷偷吃的果子,那就是咖啡樱桃。”他说,“依索比亚人喝咖啡已经超过了一千年,他们不是上班途中买一杯,他们的社交永远和咖啡在一起,每个客人都必须喝三杯,三杯是巴拉卡,是祝福的意思。”
然后大厦的反光就移到新房客脸上,他说,“咖啡是开心的,是和朋友在一起的。”
IT男第三次牵我的手是在电影院里,疫情期间实在没有什么电影可看,电影院最近在二轮放《蝙蝠侠暗夜骑士》,我看得乱七八糟,因为他牵了手又松开,又牵。
大决战的时候,声音画面噼里啪啦,他把脸凑过来,我突然明白了,这是要kiss。
戴了一天口罩的嘴,我是真的不想kiss,但他看起来似乎鼓起了巨大的勇气,于是我只好用嘴唇跟他碰了一下。
他也没有再进一步,仿佛这项流程算是做完了。
我们沉默而尴尬地看完了蝙蝠侠打赢坏人,取得胜利。我知道他心急,今年已经过了几个月了,就算预约酒楼摆酒也得三个月吧。
电影散场后,他说,“吃个甜品吧,你那附近有家很出名。”
整餐甜品我都吃得提心吊胆,我怕碰见我的新房客,他最喜欢吃这家店的椰汁糯米小丸子。我实在搞不懂他那么喜欢吃甜的一个人,竟然爱喝苦死人的咖啡。
新房客最近每天都呆在店里,很晚才回家。
我知道他新店的生意不太好,但也没见他愁眉苦脸,每天晚上带着小朋友回家,小朋友已经累得呼呼大睡,而他,还会在房间里弹一阵吉他,声音压得很小很小,我还是只能听懂这两句,“但结局难更改,我没能把你留下来。”
我睡着了,想着要记得问他,那是什么歌,挺好听的。
我又接到了新的案子,这次清盘的是女装品牌。
这个牌子在我小时候,对我妈和她的姐妹们来说可是百货公司里的大名牌,是气质都市女性的代表。而如今,那些过时衣裙就这么随意瘫在仓库里,零售业萧条,老板做了几十年服装,没能转好型,但他还是留了后路,自主清盘了。
“终于退休了,”他还留在仓库里陪我们清点货物。“陈小姐啊,你要是喜欢,随便挑。”
我看着那些妈妈辈才撑得起来的连衣裙,本想婉拒。可老板接着说:“现在女孩穿得都很随便,一条牛仔短裤穿一个夏天,上衣都没什么布,哪里管剪裁,哪里管设计噢……”
我随手拿起一条裙子,说谢谢老板,裙子剪裁真美。
他开心地笑了,“你瘦,真正的模特身材,我的衣服,你随便穿都好看。”
我在下班之后挤成沙丁鱼的地铁里抹眼泪,口罩湿湿的,我怎么那么矫情。但从来没人说我模特身材,都说我飞机场。
我穿着那条裙子去找新房客,买了麦当劳外卖给他吃,他看了我好一会儿,他说,今天不错。他拿出胶卷相机给我拍了张照,我很尴尬,于是假装一脸冰冷。
被阳光烤了一下午的小朋友身上有股咖啡味,它走过来蹭我,走得很慢,好像勉强蹭一蹭,是个仪式,我想起了IT男。
这世界上,大家都勉强蹭一蹭,蹭着蹭着,就成了一家人。
我妈的电话晴天霹雳打过来,我躲去街外面接了,她说IT男妈妈加了她微信,对我印象很好,说我知书达理工作又好,希望两家人多交流多沟通,“本来还担心她会歧视我们小地方的人,没想到人很好,还主动说自己是单亲,但以后一定会搬出去单独住,我说这样也不好,你一个人,还是要有人照顾,她说要是病了就去住养老院,钱都留了,绝对不会拖累儿子媳妇。你说,多好的人!”
我没和妈说他亲了我,基本上我什么也不打算和她说,她只知道我硕士毕业,做会计,最近升了职,月薪两万加,就可以了。
打完电话我回到店里,新房客在准备打烊,今天小朋友特别亢奋,不停追着它的抹布跑,还第一次临幸了猫道,跳下来时明显摔着了,愣了好一阵子。
我们把小朋友带回家,在地铁里它不停把头探出来蹭他,偶尔也不小心蹭到了我。
我终于问新房客,“开业三个月,挣钱了吗?”
他想了想,说,“没有亏很多,总要等等嘛。”
“等到什么时候?”
“实在不行我可以工作。”他说。“你不必担心我交不起房租。”
既然如此,我这个二房东就没话说了。我天天见着那么多清盘的公司,有的老板还在,有的跑路了,有的是自愿,有的是被迫,我就像收尸人,见了太多惨烈场面,没有血的惨烈。
我总能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
我三十岁生日,IT男打算订一间好餐厅。他先让我来决定,我打开Openrice,却忍不住先搜了“cafe”,结果显示这个城市有1765间咖啡馆,我有点慌,这个城市里是不是有一千多个新房客,里面又有多少是真的能赚钱的。
我实在想不到吃什么,那些餐厅都不是我平时会去的。他最后总算肯做决定了。他订了家网红餐厅,还买了一束花,我告诉他,我习惯生日前一天庆祝,他说那天是礼拜五,要晚一点下班,我说我也是。
组员们合力送了我一个名牌情趣用品,我看不懂好笑在哪里。他们说是我上司的主意。我举着礼物露齿笑的照片被上司放上公司群组,没人回应,我赶快回了个,谢谢大家。
网红餐厅的服务很浮夸,又喷烟花又喷干冰,还有全场服务员拍手祝我三十岁生日快乐。IT男请服务员帮忙拍照,他把手放在我的腰上,然后所有服务员围起来起哄,叫他亲我。
这是什么狗屁服务。
我们的嘴唇又碰了一下,他的嘴唇好凉。
回到家,家里黑灯瞎火,没有人也没有猫。我发现新房客给我打了很多电话,我回拨,没有人接听。
躺在床上我想,你三十了,就是现在。我努力去寻找心中的感觉,是希望还是焦虑,但我分辨不到,我好累,咧嘴笑了一天。
第二天醒来,新房客在客厅,一直埋着头没说话,过了很久很久,我在等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而他跟我说,“小朋友死了。”
昨天小朋友一整天都在睡觉,打烊的时候,他发现它醒了,却半眯着眼动不了,送去医院说是肺部积水肿得很大,小朋友哼哼抽搐着折腾了一晚上,最后医生打了针,它就永远睡着了。
新房客问我,为什么昨晚不接电话?
我说我在和同事庆祝。
他又问我,那为什么不把那束花带回家?
我沉默。
他说倒垃圾的时候,在垃圾房看见一束花,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他说本来他也订了一束花,看来我不喜欢花,那他给我唱一首歌吧。
我以为他会唱在晚上练了很久的那首歌,但他没有,他唱了十种语言的《生日快乐》,我耐着性子听完。
然后我告诉他,谢谢,但我不快乐。
他问我,你要怎样才快乐?”
我说,我想看见一条轨迹,我想听见一个承诺,我想知道那条路的最后会是什么。
“那你觉得会是什么?”
“我觉得会是两居室。”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他就叹了一口气。
这个周末我没去IT男家吃饭,我花重金去报了健身班,健身教练说你要增肌,线条才会出来。
我出了一身汗,休息了一下又出了一身汗。
回到家,新房客搬走了,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房间里空空的,像从来没来过。
我突然发现,我现在不是已经在两居室了吗?
他留下了两个月租金,和一套手冲工具,还有一包café小朋友的自组豆,名字叫“爱情”。
我磨粉,烧水,手冲,咖啡液喝起来又酸又苦,大概是我的技术不好吧。
我赌气没去café小朋友那一区,反正我们在城市的两头。
我也没再和IT男约会,他妈妈打给我,问我怎么了,我说阿姨我感冒了,不是新冠肺炎,不过还是免得传染给人。
一个月后阿姨再打给我,问我是不是和他儿子分手了,我忍不住说,从来没有在一起过。阿姨愣了愣,说那就好,要不然浪费了你的青春,三十岁的女孩,青春很宝贵。
我再没见过IT男。
有一次工作途中路过café小朋友,我看见里面的店员换了人,我问他是不是换了老板,他说不是,老板在别的地方上班,café还在亏钱,老板要养店。
我说可以给我冲一杯爱情吗,他说好。
他说那是非洲的蜜晒组合豆,老板叮嘱冲时不能过萃,水温不能过高,才能完整保留酸甜和花香,又没有苦涩味道。
我喝了一口,是酸甜的,是玫瑰香,是红酒,是葡萄,是有阳光的日子里,一只睡饱了觉的猫。
店员问我,你认识我老板?
“对,他是我男友,我们分手了。”
有时候我们错过一个人,就像搞砸一杯手冲。
一壶水,不能同时冲两杯咖啡,这样水温就不准确。一个人,不能同时走两条路,这样哪一个尽头都无法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