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看看世界与生活
尽管我们环游世界去发现美,但若不是怀揣着美的念想,我们将一无所获。
——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
她曾经解释过为什么不想谈论这些。她当时说,“我平时很难对人说出个‘不’字,所以今天我就权当是在这里做实践了。”我说撇去讨论分手这个话题不谈,平时要她说个“好”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个人要是很难对别人说“不”,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寻求认同——觉得如果说了“不”字,别人就不会再爱自己了。
而如果一个人很难对别人说“好”——无论是对一段亲密的感情、一个工作机会,还是一个戒酒疗程——这都是因为对自己缺乏信任。他们会想,我会不会搞砸?搞砸了会不会更糟糕?我留在原地会不会更安全一些?
有时还会有另一种可能性,说“不”的时候其实是在撇清事情和自己的关系——以说“不”作为一种搪塞,反过来避免作出承诺。对夏洛特来说,她要面对的挑战是克服恐慌,愿意作出承诺——不仅在治疗中如此,更重要的是对她自己负责。
“你要知道,”我对夏洛特说,一边目睹着蜜蜂开始散开,“我也认同你所说的,你的生活正在发生许多积极的改变,而且这是你努力的结果。
但同时,我觉得你还是无法亲近别人,这可能是你生活中的某些经历造成的,可能是你的父亲,也可能是那个你不想谈起的男生,或许谈论这些对你来说还是太痛苦了。你会认为如果你避而不谈,或许还能让自己相信事情会有转机。
其实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有的人期待心理治疗能帮助他们找到一种方法,让那些以前错待他们的人能听到他们的心声,然后那些人——大多是他们的爱人或亲戚——就会像接收到什么讯号一样,突然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但事实上这种情况发生的机会微乎其微。
在某一个时刻,做一个合格的成年人就意味着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并且意识到需要自己为自己做决定了。你必须挪到前面的驾驶座来,自己成为驾驶汽车的那位狗妈妈。”
但行为转变的阶段就是这样的,你不会一下子完全放下你所有的防御。相反,你要逐层逐层卸下防御,慢慢接近最柔软的核心,最终触及你的悲伤和羞愧。
直视烦恼
而我一直要努力提醒自己:痛苦并没有高低等级之分——这也是我在心理治疗师的专业培训中学到的最重要的道理之一。人们所受的折磨不应该被拿来比较,因为痛苦并不是一场比赛。
但温德尔对我说,当我轻视我自己的问题时,我是在评判自己,也是在评判其他那些遇到的问题在我看来不够痛苦的人。
他提醒我,轻视问题是不会帮助你解决问题的,唯一的方法只有接受痛苦,并想办法解决它。你无法改变你否认或轻视的东西,而且,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烦恼,背后必然藏着一些更深层的烦恼。
沉浸心理
啊,收尾。我理解约翰所说的意思,但我总是认为“收尾”只是某种错觉。伊丽莎白·库伯勒·罗丝提出了著名的哀伤“五段论”: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但很多人不知道,这个模型最初描述的是罹患绝症的病人如何接受自己的死亡。
一直到几十年之后,这个模型才被应用到更广义的悲伤场景中。当一个人的生命临近尾声的时候,他确实需要接受这个事实,就像朱莉正在努力做到的那样。但对于要继续面对生活的人来说,被迫接受一些现实或许会让他们感觉更糟——就好像“都已经这么久了,我应该让它翻篇了”;“我不懂为什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再说,爱与丧失,怎么可能有一个终点呢?即使有,我们会愿意走到那一步吗?深爱的代价就是会更深刻地感受到悲伤和痛苦——但这也是一种恩赐,是鲜活的生命才能拥有的恩赐。如果我们不能再体会任何情感,那我们就该为自己的将死而悲伤了。
考虑到这些问题,哀伤治疗大师威廉姆·沃登将哀伤的几个阶段替换成了“哀悼的四项任务”。在第四项任务里,目标是要把你的丧失融入生活中,与那个已经离世的人建立一种持续的联系,同时为自己找到继续生活下去的方式。
但还是有很多人为了结束困境而寻求心理治疗。他们内心呼喊着“请帮助我脱离这种感受吧”,但他们最终会发现,你要把一种情绪调到静音状态,就必须把其他情绪也调到静音状态。你想要把痛苦调成静音?那你就不得不把快乐也调成静音。
“你俩在各自的悲痛中都很孤独,在各自的喜悦中也很孤独。”我说。
我告诉约翰,有一个叫做“心理免疫系统”的东西。生理上的免疫系统会帮助你的身体在受到外界侵害时及时恢复,同样,你的大脑也会帮助你从心理打击中恢复过来。
哈佛的研究员丹尼尔·吉尔伯特在一系列的研究中发现,人们在应对生活中出现的挑战时——无论是遇到毁灭性的灾难(比如自己变成残疾人,或是失去所爱的人),还是一些生活中的难题(离婚,或是生病)——都比自己预想中的要表现得好。
人们以为自己不会再笑了,但他们还是会的。人们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了,但他们也还是会的。他们会去买东西,去看电影,也会做爱,会在婚礼上跳舞。他们会在复活节时暴饮暴食,再在新年里开始节食。所有日常生活都会照常进行。约翰和格蕾丝玩耍的场景也一样,都是正常现象。
我还跟约翰分享了一个相关的概念:无常。当人们处于痛苦之中的时候,他们常常会以为这种痛苦将永远持续下去。但实际上我们的感觉就像天气一样风云变幻,你在当下这一秒、这个小时、这一天里感到难过,并不意味着你在十分钟之后、在当天午后,或是下个星期里还会是那个心情。
你所感受到的所有情绪——焦躁不安也好,兴高采烈也好,悲痛万分也好——变幻都在瞬息间。对约翰来说,每当盖比的生日或是特定的节日,痛苦的感觉都会袭来,或许痛苦也一直潜伏在平时生活的底色中。当他听到车里播放着某一首歌,或是脑中突然闪过一段记忆,还是会陷入暂时的绝望中。但只要换一首歌,或者思绪跳到另一段回忆时,他又可以在几分钟或几小时后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中。
人与人,心与心
治疗师指示来访者不要去做他们本身就无法做到的行为,这种策略被称为“悖论干预”。鉴于该方法牵涉到一些伦理上的考量,治疗师需要经过严格的培训,掌握使用的时机和方法。
但这一方法背后的原理在于,如果来访者相信某个行为或症状是自己无法控制的,那我们就将对这个行为赋予自愿性,让他们觉得自己可以选择做或不做,再把这个信念引入他们的思考中。一旦来访者意识到是自己选择了某个行为,他们就可以无意识地收获其中附带的益处——逃避我们给出的指示,进行反抗,或是呼救。
因为心理治疗师这个工作本来就是从实践中去学习的——这不仅仅包括作为治疗师的实践,也包括被人治疗的实践。这种实践中的学习是双向的,所以才会有一种说法:治疗师能为来访者带来多少成长,取决于治疗师自己的内心能有多少成长。但无论如何,只要我的内心能够自愈,我自然能更善于治愈别人。)
我从温德尔那儿学到的最重要的一项技术就是如何在治疗中既带入个人风格,又保持策略性。我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去踢我的来访者一脚呢?应该是不会的。我会不会对着来访者唱歌呢?我也说不准。但若不是见识了温德尔面对我时表现出来的率真,我可能不会和朱莉一起大吼:“操!”心理治疗师在实习期间都要学习如何按照书本上写的来进行临床治疗,就像弹钢琴要练习音阶一样,我们也要先掌握基本原理。
但无论是弹钢琴还是心理治疗,一旦你掌握了基本功,就可以运用技巧进行自由发挥了。温德尔并不是“没有原则”,原则一定是有的,而且我们被要求遵从原则也是有其原因的。但温德尔的做法让我了解到,如果经过深思熟虑,有意识地对原则进行变通,治疗将收获更多元化的成效。
一段心灵之旅
我们把结束一段心理治疗称为治疗的“终结”。我一直觉得这个词听上去有点刺耳,因为治疗结束应该是温暖的、让人感动的经历,苦中带着甜,就像是一次毕业。通常,当治疗接近尾声的时候,我们的工作也迈入最后的阶段,那就是要好好地说再见。
在日常生活中,大多数人都没有好好说再见的经历,有时甚至根本就不去说再见。但当你耗费了大量时间,好不容易渡过生活中的一个难关,比起一句简单的“好啦,再次感谢你,后会有期”,一个正式的终结过程能让你有更多收获。
研究表明,人们倾向于根据事情的结局来记住自己经历了什么,所以说终结过程对心理治疗至关重要。来访者原本可能一辈子都要面对消极的情绪、悬而未决的问题或是空虚的结局,但终结的过程能让他们拥有一个积极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