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上:说起为什么开始写小说,其实我也没有很清晰的想法,就是有一天突然想写了。现在想想,我觉得这就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治疗的步骤。 我二十几岁的那段时候就是什么也不想,拼命工作,才好容易生存下来。到了29岁,走到了一个像楼梯转弯平台一样的地方。在这个阶段我有了想写点东西的想法,这并不是像做箱庭疗法,而是想把自己也说不清、解释不清的东西以小说的这个形式提交出来。 这真的是某一天突然发生的事情。这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要写小说,只是不停地工作。然后有一天突然想到了:“对了,写小说吧!”就去买了钢笔和稿纸,工作完了就在厨房每天花上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一点一点地写。做这件事情真的让我很高兴。其实把自己说不清的事情转化成小说是件相当吃力的事情,我在创造出自己的问题之前重写过好多次,一写完,就觉得肩上的负担一下子消失了。结果就是,我的小说做为文章来说属于不和谐或者不参与,跟我之前读的日本小说完全不是一个样子。这是因为用以前日本小说的文体表达不出自己想表达的东西,所以才会花了这么多时间。
2. 河合:我的职业其实就是在等待偶然。我不想着要去治愈,只是一直静静地等待着偶然的发生。
3. 一说起分析家,大家就认为应该是取“中立”态度的。所以在某种地方总要保持一种不干预的姿态。但是,自己接受过分析就会知道分析家参与这项工作的程度有多深了。没有参与,治疗就无从推进。在荣格研究所,我学到了这样的姿态:参与,但不像人们一般想象的那样,“我什么都帮你做”、“我会为了你而努力的”。从外表上看,真像是“不干预、不参与”,但实际上是“静静地在深处参与”。
4. 村上:但是有心理问题的人里边也有各种各样的水准吧。有的人非常有趣,有的人也不过稍微有点意思。
河合:某些程度上是这样的。特别是在深度的层次里是有区别的,其中有些是非常惊人的。 不过反过来,我们常说的健全的人如果真正地参与进去,做出的东西也是惊人的。只是这对于那个人来说会是一个大工程,没有相当充分的条件是难以办到的。
村上:制作者的心理问题的深度和他做出来的东西的感人程度会成正比吗。
河合:不,这可不一定。这有点复杂。因为如果心理问题太严重,就没有办法全面地表现出来。如此一来,有时只能表达出一部分,或者首先就会不停地想逃跑。所以疾病的深度和作品的深度并不一致。
村上:是不是人只要有心理困扰时都会潜在地有制作故事的能力呢?
河合:这个挺难说的,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人都是怀有心理问题的,还有就是所谓的有心理问题的人如果没有足以把它表现出来的力量,作品也就没有办法成形。有的时候,有心理问题的人会光有疲劳感或是恐惧感涌上来,怎么也无法构成一个故事。
村上:从人都是有心理问题的这个意义上来说,艺术家,做创造性事情的人是不是可以说都是有诸如此类问题的呢?
河合:当然是的。
村上:但是在这个基础上还是必须保持健全。
河合:所以不能没有形成表达的力量。再有一点,可以说艺术家们具有接受时代疾病或是文化疾病的能力吧。 因此虽说这是个人所怀的心理问题,但其实已超越了个人的范围,通过接受时代疾病或是文化疾病,他的表达开始具有普遍性。
5. 河合:相爱的两个人结婚了就一定会幸福,没有这样的傻话。如果你这么想象婚姻,就会郁闷。我的结论是,如果要说人们是为了什么要结婚成为夫妻,那就是为了痛苦,为了“掘井”。掘井是件非常辛苦的事。那么,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必要一定要去做这件事?
村上:我自己结婚以后很长时间,都稀里糊涂地认为结婚就是为了互相弥补对方的欠缺。直到最近(我已经结婚25年了),才觉得有点儿不像是这么回事儿。结婚还不如说是不断地互相暴露对方欠缺—即使有高声和无声之分—的过程而已。于是,能够弥补自己欠缺的人其实惟有自己,他人是无能为力的。而且,想要弥补自己的欠缺,对欠缺的地方、欠缺的大小要有清醒的认识。最近老是想,结婚生活这锅汤如果慢慢熬千了,不过就是一个严酷的互相影响的过程。当然这单纯是我的个人意见而已。不管怎么说,想想还是挺可怕的。
河合:实际上,在生活中,会突然间妻子或是丈夫一下子看不懂了。
村上:看不懂了……? 河合:如果想着“要理解他”,就会发现其实根本无法理解。一直生活在一起,以为什么都明白的,但忽然一下子又感到什么都不明白了
村上:是的 河合:如果从这个层面出发,开始试着相互理解就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但大部分时候都会变成指责对方。说什么“真搞不懂你成天在想些什么”、“做事情真不像个男人”。
6. 河合:也有人还像以前那样坐在后面做记录,而我是面对面进行的。病人如果说她喜欢我,我会说“是这样啊”,然后一起商量怎么办。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感情
村上:不隐藏?
河合:比方说如果我也喜欢那个人,我就会说就像你喜欢我一样,我也喜欢你了。但是同时,实际上,人喜欢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村上:啊,是这样吗?
河合:是的。可以说是个不得了的事情,也可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是哪个都是需要好好探讨的。咨访双方会这样互相流露感情,但我们的表达方式有点像是从上面或是旁边在观察的样子,不会陷进去、纠缠在一起的。稍微变个说法,比如说,会有人非常直接地说:“事情很简单,我跟医生一起睡觉就会好的。一起上床睡一觉就会好了,所以找个地方吧。”我就跟她说:“你说得很正确,可能事情就是这样的。但是人活着不可能光做正确的事情,非常可惜,我无法做这件正确的事。”我绝对不说那个人是错的。如果跟她商量:我们再来想想还有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一般对方都会理解。但是如果这时候责备她:“你说什么蠢话!”那个人就会变得非常厌恶自己,觉得自己怎么是这么淫乱的人而羞愧难当。毕竟对方也是鼓足勇气才说出来的而且这也是一种为了表达更重要的东西的方式。还有,并不是只有治愈才是好的。不是吗: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这一点绝对不能忘记。
7. 村上:有没有那种绝对表露出来的人啊?不管自己有没有问题,就是深藏不露。
河合:要是自己明明知道却还能一直藏着的,那确实是很厉害的人。所以我们会反复强调不想说的事情就不用说。也有人憋了三年,坚持不说自己不想讲的事情,最后倒也治好了。
村上:这真的是很厉害啊。
河合:是的,我们也明白对方是努力忍着不说。有的人会在最后说出来,也有的人绝对不说,自己也感叹:“我居然能挺到最后,硬是没说出来。
8. 我特别不擅长教别人什么东西。一直回避做这种事。但在美国的那段时间,因为受到了大学的不少照顾(普林斯顿大学和塔夫茨大学),不得不在这两个大学开课。那我就教教日本的小说吧——说是教,不过是跟学生们一起讨论——仔细想想,我能教的也就这么点儿。
9. 村上:我几乎是不做梦......
河合:那是因为你在写小说。谷川俊太郎先生也这么说,几乎不做梦。我跟他说:那当然啦,你在写诗嘛。
10. 无论是奥姆,还是感染了艾滋病病毒的血液制剂,最最原始的动机气质不能说它是暴力,简直就是一心想做“好事”、想做“正确的事”。虽然背后起作用的是这种意图,但却有无比危险的暴力性掺和其中。要避免这一点,最初就要对自己内心的暴力性有明确的意识,一切都必须在这个前提下行动。
11. 无论是奥姆,还是感染了艾滋病病毒的血液制剂,最最原始的动机气质不能说它是暴力,简直就是一心想做“好事”、想做“正确的事”。虽然背后起作用的是这种意图,但却有无比危险的暴力性掺和其中。要避免这一点,最初就要对自己内心的暴力性有明确的意识,一切都必须在这个前提下行动。
12. 故事,如果它背后没有意象,那是绝对不会成立的。比如说,一个非常内在的意象,又想展示出来给别人看,就只能弄成故事了。述说故事,如果太过于陷入述说故事本身的有趣之处,与内在意象的关系变得淡薄了,是无法持续下去的。这种时候就需要恢复与意象的连接——这就是“掘井”。
13. 如果要说人们是为了什么要结婚成为夫妻,那就是为了痛苦,为了“掘井”。掘井是件痛苦的事。 那些结好几次婚的人大都是在拒绝掘井。掘井太辛苦,所有就不愿意深挖下去,而是到别处去找别的人,但找来找去,找的都是差不多的人。这当然是强调婚姻某一方面的说法。其实没有比夫妻更有意思的事情了,不过,真正“有意思”的事情一定伴随着痛苦。
河合隼雄《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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