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家老宅子最近有点鸡犬不宁,不仅仅是因为拆迁在即而风雨飘摇,而是江母两个儿子的人心不古。
江母实在没有想到,当年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两个儿子会因为拆迁费的分配而和自己剑拔弩张。大儿子江云飞早已娶妻生子,小儿子已是三十好几的年头儿,却依然吊儿郎当挥霍着日子,孑然一身。
丈夫早死,江母起早贪黑守着农贸市场的水果摊儿将两个孩子拉扯大。平日里他们甚少回到这江家老院子,而现下竟然都搬了回来。
怪事就是从这鸡犬不宁的家务事中开始的。
江家宅子是老城的独立院落,虽然是老旧的平房,不过倒也是占着面积。这一拆迁,少说也有两百来万的补偿款。
江母心里知道,这两个儿子哪里是想着她这个老太婆,分明是惦记着这一笔补偿款。
人在金钱面前,丢了秉性,露了本心。
自从这一家子十几年后再度生活在这院子里,老太太就一直像是有什么心事如鲠在喉,惴惴不安。
“妈,这房子拆完了,你就搬到我们家里去,我跟云飞给您养老,您也过过子孙绕膝的日子。”儿媳妇何晓清冲着江母说。
她向来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倒成了贤惠儿媳。江母记得,当初她怀着身孕,奉旨成婚,以肚子里的孩子为要挟要了十万块钱的彩礼钱。孙子正在上小学二年级,这何晓清又怀了二胎。
何晓清二胎的孕前反应很大,经常是前头刚吃完就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
晚饭过后,何晓清又是一阵呕吐,她伏在院子里的洗手池的檐子上。猛然间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披头散发,她拿手捋了捋头发,竟然薅下一把脱落的头发。
镜子里的女人变得迷糊,五官连成白色,糊在一起,成了一团白面。
何晓清失声尖叫,一家人都从家里慌忙走了出来。
“有鬼啊,江云飞。”何晓清紧紧抱着云飞。
“大嫂这是哪一出啊,莫非不是惦记着拆迁款开始起了魔怔,还开始疯言疯语起来。”江云旭嬉笑着说。
2
何晓清被江云飞扶到里间屋子里。
“老婆,老妈这边房子又旧又破,你现在身体反应又这么大,我们干脆搬回去住得了。”
“都到这节骨眼儿了,年底这房子就要拆,我们必须盯着你妈,你那个二油子老弟不学无术,一直都是你妈在背后接济着,这次我再不盯紧点儿,怕是大头都要被他给拿去了。”
周末,云飞跟何晓清参加喜宴去了,云旭也不知所踪。外孙女安安蹲在树根边看蚂蚁运食。江家老太太在门口摘菜。她安静地坐在院墙一隅,跟周遭的景象一项,平添了几分老气横秋。
她专注地拾掇着手里的菜杆儿。
“春芬,别来无恙啊!”
江家老太太本名严玉芬,街坊邻里都喊她芬姨或者芬姐。她春天生的,小时候院子里的人都喊她春芬。
那估摸着是几十年前的岁月了,七十年代,她还在上高中。
“谁?”严玉芬放下手中的菜叶杆,朝四周环顾了一下,整个院子里空落落的,静谧地让人有种窒息的感觉。
她心一惊,刚才还在蹲在墙角的安安竟然不知所踪。
“安安?”她喊了一声。
“春芬!”
安安不知道从那里突然出现,正站在严玉芬的身后。安安冲着老太太笑着,脸上的笑容很邪魅,嘴角藏匿着莫名的哀怨,眼神里露着几缕绿光,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谁?”严玉芬抬高语调,冲着安安说。
“奶奶,我是安安啊,你怎么了?我们一起玩捉迷藏啊?”
此时,安安还是不停地笑着,脸上一股天真无邪。
“安安啊,奶奶还要做饭,一会儿爸爸妈妈回来,让他们陪你玩好吗?”
严玉芬一边说一边拿起装着摘好蔬菜的盘子。
“你不是最喜欢玩捉迷藏了吗?有一次还躲在我家厨房,顺便偷吃了我妈妈做的洋槐树叶煎饼。”
严玉芬手里的盘子跌到地上,一声瓷响,碎成几片,里面装着的菜花杆子撒的一地。
严玉芬整个身子开始颤栗,她走近安安,语气坚定而决绝地说。
“你是人是鬼?”
安安目不转睛地望着严玉芬,她开始发笑,笑声诡异极了,根本不像一个孩童的笑声。
“我是鬼,但你比鬼更可怕。”
……
3
晚上,云旭回来。严玉芬的脸色惨白。
“菜在桌子上,你自己吃吧”
“老妈今天怎么怪怪的,那我先吃了,整个人都饿瓢了。”江先旭夹着饭菜就是一口。
夹入口中的是一筷子海带,他越嚼越不对劲儿,吐出来一看,整个人恶心的要死。海带里面,竟然包裹着一团长头发。昏暗的灯光下这些菜有些看不真切,他打开手机里的电筒,看着桌子上的饭菜,整个人打了一个寒颤。
这哪里是饭菜,菜碗里不是掺着头发就是掺和着枯黄的树叶。
江云旭把盛着米饭的碗摔在地上,径直地朝着何晓清与江云飞夫妇的房间走去。
“何晓清,你这黑心婆娘,你想赶我走,没必要在这里做鬼吧。”
何晓清坐在梳妆台前,正在敷面膜,云飞在浴室里洗澡。
“你他妈地把话给我说清楚,我怎么招你惹你了。”
“你为什么要往饭菜里面掺头发跟树叶。”
“我说江云旭,你是头脑进水了是吧。你犯得着自导自演这戏码来恶心我吗?我老老实实告诉你,等到这房子一拆,以后我们各走各的,你要是不再找我跟你哥,我也算是烧高香了。”
“就你这样的女人,也估摸是我哥前世修来的吧。”
何晓清一时气不过,随手丢了一把梳子朝江云旭砸过去,江云旭一个闪躲,溜之大吉。
她撕下面膜,朝垃圾桶狠狠地摔去,等到再照着梳妆台的镜子,何晓清整个人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镜子里的女人满脸湿漉漉的粘稠血迹,像是刚刚敷上血色面膜。血迹顺着脸颊淌到下颚,又滴到衣服上,将雪纺的睡衣染得血迹斑斑。
“有鬼。”
一连所有的事儿都发生的很是离奇。何晓清认为着血色面膜就是江云旭的恶作剧,还恶人先告状说自己往饭菜里掺和头发跟树叶。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江云旭不在家的这几天把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树给卖掉。
这棵桂花树形好,加上又是几十年的老桂树,少说也能卖个两三万。严玉芬虽然忌讳变卖家里的桂树,可是想来这也快要拆迁,加之又拧不过这个精明的大儿媳妇儿,便只好作罢。
桂树被挖走,整个院子弄的面目全非。
“妈,这桂花树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啊?多少年了?少说也有三四十年吧?”
“我上学那会种的。卖了就卖了,别提了。”严玉芬迟疑了一会,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拿着锄头填平树坑的根洞,她一锄头下去,像是挖到了什么。锄头像是被什么给缠绕住了,仔细把碎土刨开,才发现是一件蓝布碎花袄子。埋在土里的袄子,还没有烂透,依稀可见棉布上的花纹跟款式。
严玉芬看着土里没有烂透的碎花袄子,蹲了下来,她拿手轻轻地拂去布袄上的泥土,眼泪止不住地下来。她翻开蓝布袄子,里面竟然是一团团的长头发,看的瘆人。严玉芬抽搐着身子,坐在泥土上。
她让云飞买了些纸钱回来。
“妈,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们娘俩这么多年,怨气还没散啊。”
严玉芬在树坑旁边烧着纸钱,火焰烧的很低。她想就手把蓝布袄子也烧了,可是死活烧不着。她不肯放弃,从家里拿来之前用的柴油,洒在蓝布袄子上。火苗遇到柴油,一下子撺掇起来,火焰烧的老高。
她双腿瘫坐在地上,埋头碎碎念道。
“对不起,萍姨,对不起,英子,我有罪。”
……
4
七十年代那会儿,这院子里没有桂花树。而是一棵刺槐树。每到春末夏交的季节,树上总是垂下条条串子。大人孩子都叫这些条条串子“吊死鬼”。
那时候是计划经济时代,文革时期,百业萧条。小孩子们特别喜欢打下这些“吊死鬼”,用上面新长出来的嫩叶子和着糠面做煎饼吃。
那会儿,一口槐叶煎饼,足以解解大人孩子一个春季的馋。
那个年代,院子里住着不少人,西头住着江家跟赵家母女。房子原本就是赵家母女的,江家是租住在院子里的。江家男人身体不好,全靠家里的女人糊火柴盒子赚点钱养家糊口。
赵家女人叫赵秋萍,女儿叫赵小英。女人跟着母亲姓。院子里的人大多知道一点关于这对母女的事儿。但是赵家女人不仅人长得漂亮,更是一个和善的女人,她总是拾掇的一丝不苟,然后永远笑脸儿迎人。
几十年前的一场风暴席卷开来,这座院子也难逃其中。第一个被拉出来的就是赵家母女。
5
那时候,严玉芬还被人喊作春芬。
春芬是在墙角听到父母谈论过赵家母女,说是赵秋萍原来是戏班里的演员,后来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哪里知道男人根本没打算跟她结婚,给了她一笔钱就此买断她们母女的感情。
自古以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只“破鞋”自然成了众人践踏并啐上一口唾沫星子的对象。
小英跟春芬同岁,住得近,赵秋萍跟江家女人关系也亲近些。每年的第一道槐叶饼子,总是少不了给江家送上一大碗。
赵秋萍是在夜里被人从家里拖出来的。一群红卫兵,她们将她拖到院子中央,一口戏子一口婊子地叫着。好像她曾经唱了几年戏就是无情的戏子,好像她未婚生女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婊子。
红卫兵打的赵秋萍口角带血。她原本一头最为浓密的长头发也被剃成了阴阳头。小兵们把写字大字的高帽戴在她的头上,然后推搡着她游行又推搡着她跪在批头台上。
春芬就是带队抄家的红卫兵中的一个。她还在戏子和婊子的重罪中加了一条,说她是资产阶级毒瘤,借着租房给劳苦大众,收租已度日,简直是最大恶疾。
人们开始逼问她关于小英父亲的信息,逼她一五一十地将出她和那个男人的所有经过。
好像,她是一个怀春的坏女人,找了一个野男人苟合生下了小英;又或者,她是一个狐狸精一般的坏女人,破坏别人家庭,以生下孩子作为要挟。仿佛,人们都热衷听到这样的故事。
赵家女人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她浑身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眼窝深陷,阴阳头成了她最耻辱的标志。她不在笑脸迎人,而是闪躲着所有人,成了过街老鼠,畏畏缩缩。
年后的某一天。刺槐树上的条条串串还没长出来,树上的吊死鬼还没吊下来。这树上真真地吊死了人。赵家女人在刺槐树上上吊死了。
她穿着一件艳丽的酒红色缎面旗袍,用一条水袖吊死在了树上。她死的时候艳丽极了,一改平日里的被批斗的惨状。描眉涂粉,拾掇地一丝不苟。
赵家女人死了,小英也变得有些不正常。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到晚地唱着京腔。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成开言我心好惨,尊一声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一个月后,赵家母女的老房子失火了,小英葬身火海。
因为嫌弃刺槐树上有吊死鬼,便被人砍去改种了一棵桂花。赵家女人的房子也被改成了套间,成了春芬家的房子。
6
几十年后,严玉芬还记得父母盘算时的场景,他们窃窃私语,说是要把赵家母女的事告发出去,这样其它的不说,租住在她房子里的事儿就不存在,说不定还能把现住的房子占为己有。
春芬带着父母给的说辞找到了学校的红卫兵小组,又跟着小组抄了赵家母女的家。
未曾想,赵家母女接连丧命,不仅将房屋占为己有,还多出了一大片地皮,改造成了更大的一件房子。
……
严玉英看着纸钱堆里烧着的蓝布袄子。她和小英每人都有一件,那是赵秋萍头年扯得碎花蓝布,给两个孩子各做了一件。第二年开春,她就吊死在刺槐树上。
“萍姨,我罪孽深重,对不起。”
她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嘴里念叨着。
江云旭赶了回来,他一定是知道大哥大嫂把家里桂树卖了的事情。一气之下,他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朝着哥嫂房间的窗户砸去。
哐啷一声。玻璃炸碎。
“你他妈的有病吧,江云旭。”
“你他妈的江云飞,有种你就给老子出来。这卖桂花树的钱你一五一十地给我吐出来。”
“就你这个瘾君子,你一毛钱都别想得到。你说你要钱,是去找女人还是买白粉啊?比以为你的那些事儿我不知道。”何晓清在屋子里骂骂咧咧。
“你以为你是好鸟,就你这女人,天天花枝招展地打扮给谁看呢?我哥在外面养的女人我都知道,莫非你也是在外面包了男人。”
江云旭又是几个石头砸了过去,几个人的吵骂声越来越凶。
严玉英看了一眼他们,她瞪大了眼睛。门口那里,站着两个女人,一个女人剃着阴阳头,穿着酒红色的缎面旗袍,另一个女人黑魆魆地,面目成焦炭,只露着两只眼睛。她们直勾勾地盯着严玉英,面如死灰。
“家无宁日喽。”严玉英说了一句。
她把剩下的半瓶柴油从头淋到脚下,浸的通身都是。然后她一步步靠近燃烧的纸钱。
把自己烧给亡灵,以祭弥散不开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