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日式小清新”,在冲田修一这里的味道却是不同。大体说来,这位导演的镜头前,并没有刻板印象中的那种日式电影充满的无病呻吟的青春以及矫揉造作的恋爱酸腐味,更多的是凡人日常生活的涓涓细流。
说是“凡人”,想想又不全对。
一眼看去,似乎这人就在你我之间,比如《横道世之介》中的横道世之介,《啄木鸟和雨》中的岸克彦以及田边幸一:沉默寡言的大学生,尽忠职守的伐木工人,不成材的菜鸟导演……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
如说有什么闪光点,那便是简单纯粹得要死——个顶个的笨拙质朴,生活在尘世中,却没啥物质欲望,更别说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小心机,找到了一件事,便坚持做下去;有人来找帮忙,便一头扎进去,末了,回复常态,云淡风轻。
《幸福的拉扎罗》中,主角拉扎罗也是这样一位愚人和圣人。然而诞生于文艺复兴之地的电影,总是要加入各种对于社会发展以及现代性的反思,拉扎罗的经历也像一个残酷的寓言,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到了冲田修一这里,故事就简单轻盈了许多。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位“浅薄”的导演——对于社会,文化这类宏大叙事,他似乎没什么兴趣,人,只有那些可爱本真的人,才是他镜头的宠儿。
比如,熊守谷一。
《有熊守谷一在的地方》,这个片名的翻译,大体上没错。不过原名中并没有“熊守谷一”这样的郑重,而是用了片中大家都喜欢称呼主人公的昵称——阿守,所以严格说来,应该是《阿守在的地方》。
阿守是个怪老头,他所在的地方就是他们家。
屋子是平房,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花有草有池塘,有各种小虫小鸟,俨然是一个小世界。
不过对于平常人来说,地方太小趣味太少,看个几天也就把景都看完了,不如外面花花世界来的缭乱。
阿守不一样。
早上吃过早饭,和老太太下过棋之后,阿守便戴好帽子,拿好拐杖,表情坚毅,如一个上班族一样地走出家门。
——然后便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呆上一整天。
旁人见了,真的只道是阿守在发呆,比如前来求字的小店主,好说歹说才烦得老婆婆通禀一声,结果阿守露出头来,说他很忙……可远远看去,老头要么对着池塘子,要么对着树叶子,干坐着,看。
有求于人,且得压住火气,但是心中也不免犯嘀咕,他在忙个啥?
不经意的一句来自信州,善良的老婆婆赶紧告诉阿守,老头虽然多年足不出户,但也没忘记,那是他的故乡。
恻隐之心有一部分来自于阿守的无知,在他的时代里,千里之外的信州来此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老头不知道,在他成为隐世仙人的这些年,已经造出了“新干线”这样的可以让人一日千里的物事。
“云水馆”什么的,作为一个澡堂子的名字,倒也风雅的紧,但是对于“仙人”阿守而言,却听不入耳,大笔一挥:“无一物”,小店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好歹算是求到了三个字,也只好带回去。
“无一物”,满是禅意,大概是出自“本自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这诗嘛,现在有点文化的小孩子都能背出来,你我凡人读了,咂摸一番,也好像能琢磨出点其中的况味,可以叹上一句:可不是嘛,无中生有,有无相生,这境界,就是高。
所以阿守,境界高。
可不是嘛,百度阿守的大名,熊守谷一,头衔是“日本国宝级画家”,放在美术史上,都要写上几笔的人物。
百科上还说,这位老先生,年轻时还是个“野兽派”画家……
啧啧啧不得了,怪不得姓“熊”,还真是挺猛的。
寥寥几笔,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就立起来了。想想要拍熊谷守一的传记,可以切入的角度,不要太多:
可以把将近百岁的漫长人生分成好几章,从年少气盛到返璞归真,来个《熊守谷一大传》,其中少年得志崭露头角,中年丧子痛心疾首,以及晚年开悟自证己道,可都得浓墨重彩地大书特书一番。
可以把镜头对准画布,一开始怎么画画的,受了什么打击或是启发变换了风格,最后又是怎么大成的……嗯,想起了《编舟记》。
可以把重心放在家庭,几十年来夫妻间的相濡以沫,一起经过的大风大浪,以及分分合合,对于艺术家而言,即便是平常的感情经历也可以变奏成秘辛,都是传记片中不错的佐料。
不过如此的戏剧性,却不是冲田修一所追求的,恰恰相反,他之前的电影似乎在刻意回避这的这种“山崩地裂”波澜壮阔的戏剧性,而是静水流深,在日常断片之间隐然散发着一种超脱之象。
《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一脉相承,一个小片段一个小片段如同珍珠一般,由若有若无的时间线串联,由画室起,老夫妇俩下棋,走了一圈,点点滴滴之后,到了晚上还是下棋,然后老头走进画室,首尾呼应,回到原点,周而复始。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院子,家,老太婆,就是熊谷守一的“灯火阑珊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