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 《青年作家》,lD魏治祥,文责自负。
水很静。没有波浪的喧嚣,没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旋涡。水面上浮着蜂窝状的白泡泡,很脏。连空气都显得稠糊糊的。虽然已是暮春季节,但沱江还是冬天那副老样子,懒洋洋地躺在宽阔的河床上。
他微微感到失望,此时此刻,春风应该浩荡,霞光应该万道,波涛应该汹涌,一齐为他和她呐喊,一齐为他和她助威。这是小镇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次漂流。这个只有一条街道和一家百货公司的小镇,不要说一男一女结伴漂流,最胆大的女孩下河游泳都得偷偷摸摸,而且只敢穿长衣长裤。
他眯细了眼向下游眺望。雾蒙蒙的天空。雾蒙蒙的远山。雾霭中依稀可辨横断江流的狮子坨的雄姿。狮子头部上方一尺多高处,有一轮睡眼惺忪的太阳。
“简直是死水。”是她在抱怨。
他不吭声,开始脱衣服。脱下一层,便仔细卷好,装进塑料袋,很快便脱得只剩一条三角裤。这时他打了一个寒噤,身上立即暴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于是他赶紧扩胸、下蹲、抡胳膊、原地跳跃,直到上气不接下气。
他发现她正专注地打量他,衣服刚脱了一半,散乱地堆在脚下。
她的腿颀长而结实。
“真棒,你。”她说,飞快地脱掉一层层上衣,连同地下的一起,一股脑儿扔给他,她的紧身游泳衣鲜艳得像一团火。
他把她的衣物装进塑料袋,扎紧袋口,把袋子扔进儿子用的塑料救生船。船里还有一个塑料袋,装着吃食和饮料。好啦,该出发啦。他把天蓝色的救生船放下河,随即往自己腿上、臂上和胸部撩水。这当儿他听见一声夸张的尖叫,只见她也往膝盖上撩了一下水。接着又一下,胸部湿了一大团,游泳衣塌下去,胸部挺起来,本来就很丰满的乳房显得更丰满。她弯下腰撩水时臀部高高翘起,腰部显得格外纤细。他赶紧掉过头来,做贼心虚地四下张望,咝咝地吸着凉气,一步,一步,朝河中央走去。
她跟上去,边走边往他背上撩水,咯咯咯地笑个不住。
水没到肩膀了。胸闷,气紧。沱江并不像看到的那般平静。他感到了胸部以下水流的冲击,快站不稳了。一抬头,见她已经游出去老远。标准的蛙泳。一只鲜红的青蛙。他兴奋了,下水之前那种没来由的忧郁一扫而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救生船上猛击一掌,有力地蹬腿,划动双臂,身体立即被水的浮力托平了,顺流而下。
“来呀——,看谁快!”她快活地大叫,加速。
他也是蛙泳,但不标准。她在省城的业余体校游泳班受过正规训练,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蛙泳”叫作“狗刨”。小镇上土生土长的人都只会狗刨。狗刨就狗刨吧,他想;用力一蹬,追上了救生船,又猛击它一掌。与此同时,他发现被她拉下了好远。看你能的,你倒好,无牵无挂,我还得照料该死的船。
这船是他儿子的。一个有妇之夫,有子之父,跟一个未婚美女去发疯......
敢不敢?
我……不敢。
哼,还自称男子汉哩!
你敢我就敢!
高仓健同志怎么还不如女人呀?熊包啦?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回家抱孩子,不然尊夫人揪掉你的耳朵……。
如果“尊夫人”真有那么毒辣就太棒啦。妻永远那么端庄、娴静,不苟言笑或者说笑不露齿,永远小口小口地吃饭,细声细气地说话,永远专心专意地织毛衣:给丈夫织,给儿子织,给父母织,给弟弟妹妹亲戚朋友织,没完没了地织呀织。她那种绵软劲一定是织毛衣陶冶出来的。你胳肢她,她不笑也不恼,轻轻拨开你的手;你亲她,她不躲,也不迎上来,随你怎样亲。有回他恶作剧地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她居然忍住了,没有尖叫。他心疼了,问:“痛吗?”她轻轻点一点头。于是他就像被她咬了一样难受,从此不敢造次。
他跟她说话不得不尽量把音量关小些,免得吓着她。他吻她,拥抱她,跟她做爱时都尽量轻手轻脚的。她呢,当然照例不反抗,不呻吟,幸福而安详地闭上大眼睛;过会儿照例小声问:“你好了么?适可而止吧。”适可而止之后他万分扫兴,她却睡熟了,嘴角漾着浅浅的笑纹。如果她肯赏光揪一下他的耳朵掐一回他的脸,没准他会跑到五楼平台去翻斤斗打滚儿……
说,到底敢不敢?
啥时候?
明天。
明天,明天就明天。
他从容不迫地划水,眼睛瞄着远处鲜亮的红点。河水凉浸浸的。
他游得轻松自如,无比惬意。雾散了。蓝天,白云,一切都用水洗过似的,让人感到精神一爽。你呀,刚才脱了衣服还想打退堂鼓,好像一下水就会陷入巨大的旋涡,再也不得生还。不过你总算下水了。你他妈还行,吃了熊心豹子胆,跟一个年轻姑娘畅游沱江,游程五十华里,而且是在春天。此举无疑会在小镇的历史上留下辉煌的一笔。这比你十六岁那年独自躺在坟堆里过夜不知勇敢多少倍。
当然,那是过去的事啦,别提它啦。当然,你不止一次地提过,绘声绘色,洋洋得意。你把妻吓得够呛,两排牙嗒嗒嗒直敲,并且头一回主动扎进你怀里,像受了伤的小鹿似地的颤抖。事后,只要你一出差,妻就会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好像两套间的房子就是坟地。而眼前这个野女子却不以为然:要是我,照样敢!
“喂-一,你熊啦!”
清脆的声音贴着水面滑过来。他连忙加快了划水和蹬腿的节奏。两个人的距离渐渐缩短。
这回畅游沱江,最先是他提出来的。他乘着三分酒兴,向“打平伙”的四男一女大声疾呼:
“同胞们,八十年代是一个崇尚探索,鼓励冒险的时代。我们,中华民族的热血男儿,绝不能充当无聊的看客!”
于是全体响应。她更是欢呼雀跃,认为早就该搅碎小镇的沉闷,掀起轩然大波了。她不无夸张地把畅游称为“漂流”。于是大伙频频举杯,慷慨激昂,直到全体烂醉如泥。校长自然不能容忍“师表”们这样胡闹,一顿狠批加上个别谈话。“漂流队”便告土崩瓦解,只剩下他和她两个顽固分子。其实他也泄气了:人少,目标更大,何况是孤男寡女。他料定她也只不过是嘴硬,便硬着头皮充好汉:“你敢我就敢!”谁想到她真的敢了。
他追上了她,见她改成了仰泳,真正的“漂”在水面上。他也仰面朝天平躺在水面上。天上,有两只苍鹰在盘旋。
江流不知不觉改变了方向。
他发现刚才自己还对着“狮子”的腰,漂来漂去,此刻竟面对着“狮子”的头,对准它大张着的巨口。“狮子”口中排列着参差错落的岩石,活像它的坚实有力、足以啮碎一切的钢牙。它头上的鬃毛黑森森根根直立。那是一溜桔树。
他依稀闻到了浓郁的花香。
河道变窄了。左边是大片裸露的沙滩,右岸峭崖壁立。前方传来了急流的喧哗声。
“注意啦!”他高喊一声,迅速向她靠拢。
湍急的清流飞快地冲向“狮子”的巨口。他感到身体突然失重,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随波逐流,跳跃着,旋转着,说不出的痛快。他听到她断断续续地欢呼,于是也应声哇哇大叫起来,然后便一齐哈哈大笑。他看见她呛水了,于是幸灾乐祸,脚乱蹬,手乱舞,扑腾得水花四溅。他迷了眼,也接连呛了两口水。
等他睁开眼睛,忽见江流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狮子坨已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喧哗声消失了。江水复归于平静。江面豁然开阔,闪动着粼粼波光。
“好玩死了。”她说,捋着湿淋淋的鬓发。
“痛快。真痛快。”他还沉浸在刚才那种奔放无羁的感觉中。也许是有点累了,她不再大叫,轻轻哼着小调,轻轻划动四肢。他顾不上去注意她,专心致志地体味着那种难得的快感。他发现高速度能给人一种超越时空的愉悦。不是吗,痛快愉快轻快爽快明快,快活快乐快慰……统统离不开“快”。快可以打破沉闷,打破粘滞,让人腾飞,给人插上幻想的翅膀。快就是力量,快就是青春。好一个快!但是那快太短暂了,太他妈不尽兴了。你还来不及释放出压抑了多年的青春活力,就又陷入了迟缓。他抬眼望一下说晴不晴、说阴不阴的天空,巴不得顿时乌云密布,暴雨倾盆。巴不得山洪暴发,把他和她席卷到遥远的、人迹罕至的地方,永远离开沉闷的小镇。永远!——永远?呸!你别胡思乱想啦。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和她就得在同心大桥上游找一处没人的地方上岸,偷偷换好衣服,然后老老实实走旱路回到县城。那辆破破烂烂的公共汽车一准挤得要爆。可你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力把自己塞上车,在刺鼻的汗酸味中慢吞吞颠回去。回到昨天。回到前天。回到上前天,上上前天,回到……你懒洋洋或者兴冲冲爬上五楼,刚进门,还来不及放下东西,妻说不定便会“请”你下楼去打醋……
转瞬又是周末。
赶在下班之前,他兴冲冲将刚誊好的抒情长诗送邮局,又兴冲冲回家去。今晚,该放松放松,散散步,看一回电视了。至于那一大堆作文,明天再批改吧。他愉快地爬上五楼,第一个念头就是给妻子朗诵刚刚出炉的诗!——啊,前江!当你右手挽起毗河,左手......
喘息着推开虚掩的门,不等放下课本,厨房里便传来妻的声音:“去打两分钱醋。”
醋?妻在切黄瓜。就是说要凉拌黄瓜。凉拌黄瓜自然离不开醋,这道理他懂。可是他忽然觉得不痛快,四肢无力,遂敷衍道:“就去。你看,人家才上楼,正要……”
“去吧。打了醋再说。”
“非要放醋么?依我看放不放都无所谓。吃完饭要去散步,回来顺便打一点。我今天又……”
妻不声不响地下楼了。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他知道大事不妙,即使赔上一整夜笑脸都无法使她阴转晴。织毛衣不仅陶冶了她的绵软,也使她凡事一丝不苟,具有高度的严密性。触犯了她的严密,她便坚定不移地生闷气,即使马季唐杰中姜昆一齐对着她说相声也不行。
他沮丧透了。如果妻不去打酷,凉拌黄瓜会不会比猪食还难吃?会不会有毒,吃了要弄出人命?但他还是在脸上布置出微笑,盛好两碗饭。“唉唉,你就不会随便些,别那么坚持原则?就不能看在夫妻情分上,不往黄瓜里放醋吗?我不是不去打醋,而是想向你报告一件……”
她自顾小口小口地吃饭,黑了脸不理他。
他也在往嘴里填着什么,一面傻呵呵地笑。终于,他觉得心里头那首抒情长诗在往上拱,觉得泪水已经开始涌进眼眶,便笑着立起来,尽量平静地放下筷子:“太烫。一会儿吃。”但实在憋不住了:“这……受气饭!”
她不声不响地吃完饭。又不声不响地出门了。不用说是去岳父家接儿子。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努力压住火,努力安慰自己。他相信这办法比阿Q的精神胜利法更科学,可以继续去赔笑脸而丝毫不觉得吃亏,可以使性格本来就不开朗的妻至少愿意听他胡说八道。可是,妈的!为什么非要往黄瓜里放那种酸不拉叽的玩艺呢!为什么?!你多次建议到学校吃食堂,她不肯,一口咬定不开伙就不成其为家庭。不开伙就难免招来各种议论!
他躺着。没有人来劝他消消气,劝他把那碗扒了几口的饭吃下去。夫妻口角,她从来不主动讲和,也不会吵不会闹不会打架,天大的事都闷在心里。他常常不知不觉就惹得她坚定不移地生闷气。她可以自行消气。消完气便不再拒绝他的爱抚。爱过之后他便怀疑自己是人还是猴子或是别的什么。而她却平静地说:“我就是这种性格。”他没法改造她的性格,即使牺牲自己的性格。
他多次忧心忡忡地说:“这样下去,我们早晚要分手。”
“你要分,我也不会赖着你。”
她甚至没有生气,这反而使他无可奈何。凭什么打离婚?就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事!打过架吗?没有。摔过东西吗?也没有。你总不能告诉法官,说你胳肢不笑她;说你求她掐你一下或者咬你一口她坚决不肯;说你亲她拥抱她时得不到应有的回应;说你不愿意去打醋结果她自己去打了结果失去了一个美好的周末……你一个堂堂的人民教师,怎么好意思提起这类鸡毛蒜皮不痛不痒让人笑掉大牙的小事!醋醋醋!你为啥不去打醋?她为啥非要打醋?如果两个人一致认为凉拌黄瓜放不放醋无所谓,这样的家庭该多么和谐啊?简直可以写成抒情散文......
“敬夫子,老敬,我在这儿哩!”是她在喊。
他昏头昏脑地茫然四顾。
“快上岸!就在这片沙滩上吃午饭。”
眼前飘来一朵红云。云散了。他看见她站在沙滩的边缘,兴致勃勃地向这边招手。
午餐很丰盛。卤牛肉,卤兔子,鱼皮花生,奶油面包,绿叶啤酒,一齐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一切都是她采购的。
“吃。”她面向他跪着,右手抓起一条兔子腿,用尖尖的虎牙撕下一大块肉。还来不及咽下去,左手又抓起酒瓶,高高仰起下巴,嘴对嘴干了一气,“真棒。”她把酒瓶递给他,用手背擦一下嘴唇。
他接过酒瓶,并不喝,含着笑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开始他很拘谨,他从未像今天这样独自跟一个姑娘呆在一起,而且几乎是赤身裸体。他跟妻谈恋爱那阵都不敢这么随便。他们保持着规范的距离,名副其实地“谈”恋爱。有回他不守“纪律”,冷不防亲了她一下,他们就差一点“谈”崩了。不过当时他打心眼里赏识妻的纯洁和稳重。
“喂,想什么?”
“我想……刚才你喝酒那姿势,像个号兵。”
“号兵?”
“对。吹冲锋号,嘀哒哒嘀嘀嘀——”他举起酒瓶学吹号的动作。啤酒浇了他满脸。
她笑岔了气,一头半干半湿的乌发披散下来。她姿势优雅地一甩长发:“对,我就是号兵。我喜欢小号独奏,小号伦巴——看什么看,快吃你的。尝尝牛肉。——小号最来情绪。我最恨二胡。最最恨川剧,才子佳人哼哼唧唧烦死人。”说着话锋一转,挺认真地问:“我现在像什么?”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馋猫。我最最最讨厌馋猫。”
“你敢!”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
太阳烘烤着潮湿的沙滩。河沙像筛过似的,很细,很均匀,松软极了;细细的沙粒里嵌着云母片,亮晶晶的。在这宁静的野外,只有他们两个人。
很快,他们把带来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他夸张地揉着肚子,用力打了三个响嗝,说:“撑死洒家了。”
“馋猫”站起来,满像那么回事地绕着他转了一图:“你呀,不折不扣地像一头老、狗、熊!”
“熊比猫好。我这人别的不行,个头还凑合。比方说吧,把咱锯开来打家具,至少做一个三开大衣柜。不像老校长,浑身的木料不够做一张小板凳。”他笨拙地比划一下,洋洋得意。
她又笑得东倒西歪。
他不笑,一本正经地继续“自吹自擂”,直笑得她捂着肚子满地滚。于是他开心得要命。跟妻子是绝对没法幽默的。你说她一句“馋猫”试试。想到这儿不禁眉头一皱,但他立即一挥手,赶走那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当心,你是有妇之夫,不许你想入非非!
这时她开始刨坑,满脸庄严肃穆。
“干什么?”
她不应。刨好坑,把两个啤酒瓶并排放在坑底,再回填沙子,不停地拍打,一个沙丘形成了。
他明白了,这是一座坟。
她默默地站起来,肃立“坟”前,发出低沉的颤音。
“这里,长眠着两个漂流沱江的勇士。只有永恒的江水,在悄悄为他们叹息。阿门。”
他想笑,心中却猛然袭来一种沉重的悲哀。
她咯咯咯笑着,张开双臂,朝沙岸边缘的草坡跑去。她是那样敏捷,轻盈,像一头野鹿,如一阵江风。
他听到自己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啦,一下子变得恍恍惚惚的?有点像下水前那会儿。他又想到了妻。妻的美貌是同事们公认了的。“真宁静。”“真优美。”“真贤惠。”“你小子艳福不浅。”……人人都称赞妻,羡慕你……
她回来了。头上插满了小黄花,手里捧着大把白花。跟妻比,她算不上美,却“美”得让人心醉。
她把白花插在“坟”上,恭恭敬敬地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他痴痴地望着她。
“好哇,偷看人家!”她忽然转过来,面向他叉着腰:“坦白,你是不是喜不喜欢我?”
他吓了一跳:“这……嘿嘿。”
“喜不喜欢?”
“喜欢。”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大胆地凝视着她那咄咄逼人的眼睛。一股邪火从丹田处向上升腾。
她忽然搂住了他,踮起脚向他索吻。她双眼微闭,两片肉肉的嘴唇嘟成了一个小圆圈,停在那儿等他。他感到了她的柔软,嗅到了一股处子独有的气息。她身上有一种类似旋涡般的吸引力,要把他吸入后果难以预料的深渊。他听到了粗重的喘息。是自己在喘息。“你要分,我也不会赖着你。”耳边,响起了一个弱弱的、平静的声音,那声音轻而易举地把他们分开了。他看见了她一瞬间的惊愕,继而是失望,是微不可察的鄙视。
一会儿,两个人默默地下了水。
沙滩上留下了一座“坟”,还有乱七八糟深深浅浅的脚印。
他游在前头,游进了黑森森的小三峡。
相传在远古时代,崇山峻岭阻挡着沱江的去路。四桥镇往上的大片良田,那时还是泽国。蜀国国君望帝决心劈开大山,疏通水道,为万民造福。但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领旨开山。若干年后,一个叫鳖灵的人揭下了招贤榜。他亲率父老乡亲,用了整整五年时间凿通了小三峡,沱江这才得以突破重重封锁,奔向大海。可是,望帝却趁鳖灵不在,占有了他美丽的妻子。鳖灵奏凯还朝,万民称颂。望帝羞愧难当,化作一只啼血的杜鹃。
他原想告诉她这个古老的民间传说,并且想说明这次漂流沱江与鳖灵开山一样,也会载入史册,流传千古。但此刻,他完全失去了兴致。
他心里骚动不宁。
正是有了她,你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小镇挑战,首漂沱江。有了她,你可以舍弃一切,浪迹天涯。不承认这一点,你就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人凭什么要违心地活着?凭什么要受舆论左右?豁出去了,离婚!你等着,离婚之后我会堂堂正正地向你表白:我爱你!
是的,我爱你,但不是现在。
他用力划水,蹬腿,心里涌涨着一种渴望,他突然发现自己很有力量,是个顶呱呱的男子汉。他觉得沱江变成了浩瀚无边的大海。他成了远洋巨轮的船长,屹立在甲板上,挽着他心爱的姑娘。他们沐浴着咸腥的海风,驶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越往前游,阴影越浓重。小三峡果然名不虚传,两岸崖壁刀劈斧削,头顶只剩一线天光。他感到寒气逼人,四肢不大灵活了。
“快点!”她追上来,游到前面去了。
是得快点。回去立即和妻谈判,心平气和地分手。理直气壮地告诉她,你已经另有所爱!不。不能这样,不能授人以柄。你已经不是十六岁的毛头小伙子啦,凡事要斟酌再三,免得出纰漏。离婚比不得到坟地里去过夜,说去就去。万一妻坚定不移地拖住你可就糟糕透了。所有的人都会同情她。法庭也不会给你开绿灯。什么叫性格不和?夫妻之间不吵不闹不打架不是挺和吗?他们会问得你张口结舌汗流浃背。然后你就会臭名远扬。随便走到哪儿都有人唾你戳你的背脊骨朝你翻白眼。你讲课时学生们就会在下面交头接耳挤眉弄眼。校长将在大会上意味深长地不点名地批评“个别同志”。结果你不但离不成婚反而众叛亲离成为一堆臭狗屎同时还害了她。她年轻,考虑问题简单情有可原。你比她多吃了十年米饭你见多识广而且比她更了解小镇的风土人情因此你要谨慎要严密要三思而后行。古人云一失足成千古恨那是饱含着血泪的经验之谈。最好先探探妻的口气,实在不行再撕破脸拼命也不迟。这不叫虚伪更不叫软弱,敢于漂流沱江本身就有力地证明你是勇敢的年轻人……问题是,妻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妻是个尽职尽责的贤妻良母,是好人。你没有权力伤害一个温顺善良的好人!
就要穿出小三峡了。峡口外便是远近闻名的野马滩。闯过野马滩,便意味着大功告成。
他听到了远处沉闷的轰鸣,心头一紧,连忙改成自由泳,飞快地追上了她。
“要过滩了,靠紧我。"
“不用你管。”她白他一眼。
“快过来,万一有个好歹,你让老狗熊怎么活下去。要不我先淹死算了。”
她装作不情愿的样子游到他身边,抱住救生船,冲他嗔道:“你呀,靠不住。”
“靠不住?将来你再去找一个可靠的……一起漂流。我们好说好散。”
“呸!”她急了,腾出一只手往他脸上撩水:“我叫你胡说!我叫你胡说!”然后咯咯咯笑着逃到一边去,等着他来追。
他睁开眼睛,又觉得她成了一团飘忽不定的淡淡的红云。
“哗——”
红云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野马滩到了。河面像开锅似的沸沸扬扬、波翻浪涌。巨大的喧嚣声充盈耳鼓。他还来不及捕捉红色的游泳衣,便身不由己地跌落下去。
水流又凶又野。他大口喘着粗气,喷出不断呛进嘴里的水,小心躲避着狰狞的乱石,并竭力追赶她,追赶那忽起忽落,忽左忽右的救生船。现在那船比什么都重要,衣物和车票钱全在船上呵!他有点六神无主了。过去,他曾经乘坐汽车从半山路过,眼底的野马滩似乎并不野,一湾细流叠起层层涟漪,显得那么温情脉脉。此刻置身于激流中,方知野马的凶野劲儿。千万不能出事!他告诫着自己,用尽吃奶的力气左冲右突。激流中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把他扯来扯去,推他,搡他,掴他耳光;时而有手扯他的脚踝,同时往两边扯;时而有一只手从上往下压,另一只手顺势往水底拽。船——危急中他看见了救生船。船儿已经被戳破,眼看就要被吸进右前方那个洞穴……
“啊,我的脚……”
不好——是旋涡!他看见她沉下去了,左前方的水面上露出半截胳膊。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
“快……”她又浮出水面。
他顾不得去抓救生船,奋力划水。近了。近了……他一把抓住她光洁的手臂。一个浪头打来,手臂滑脱了。他再次靠拢,牢牢抓住她的游泳衣背带,并迅速架起她的胳膊。
“怎么啦?”
“抽……抽筋。”
“沉住气!有我!”
他大喊大叫。“我”字刚出口,便感到右脚背钻心地疼,仿佛被剐下一层皮来。他哆嗦一下,分明看见了脚背上的骨头。这时,他的小腿又被尖利的东西狠狠一划。
完了!他正绝望地想,而这时激流已把他们冲出了野马滩。
该死,装着衣物的救生船已经无影无踪!
天快黑了。
岩边,他吃力地支撑着站起来,背上,屁股上满是泥,后脑勺沾着一绺青苔,泥糊糊的右小腿和脚背淤着黑色的血块。
她脸色苍白,坐在地上缩成一团,抖抖的手死死握着扯断了的游泳衣背带的两个断头,上下牙嗒嗒嗒地敲个不住。
这一带河面宽阔。水很静。没有波浪的喧器,没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旋涡,蜂窝状的白色泡沫凝滞不动,似乎在证实着水底没有任何危检。
下游不远处,一座石桥横跨沱江两岸。桥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桥上似乎有人看见了他们,又似乎认出了他,有人指手划脚,发出啊啊的声音。
他和她紧张地对望着。
“白虹!”
“敬明德!”
他们同时喊道,又都同时住口。
半晌,她嗫嚅道:“对不起。”
他不吱声,俯视着像是刚刚被一伙暴徒蹂躏过的她,忽然感到说不出的沮丧。良久,别过脸,自顾朝远处的农家院落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