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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阿箐便一直被噩梦纠缠。从之前半夜哭嚎着醒来,到后来连倚墙休息片刻的功夫也会被梦魇缠上,不得安宁。才几天,人便迅速消瘦下去,原本瘦小的身体只剩了骨头。
她眼下的青影极重,坐在棺材边上,悬在半空的脚晃啊晃,突然停下来,抬起眼来看向晓星尘,往日灵动的眼睛带了浓重的倦色。
“道长,我昨晚梦见我阿娘了。她长得真好看,细长的眉毛,小巧的鼻子,还有涂了胭脂的薄唇。”
又轻笑一声,叹息一般,“真好看。”
阿箐低头,有泪水落下来,“梦里,她为了养活我,只好在那栏子里卖身。可我才三月大,她便染了花柳病去了。”
她有些迟疑,无措地绞着手指,“道长,你说那噩梦是有人来扰我心神的,那……这一切是不是也都是……假的。”
她的声音低下去,“养我长大的那个人说我是个弃婴。”
晓星尘感觉心里闷闷的,才抬手轻轻拍拍阿箐的头,要说些劝慰的话,被一旁的轻笑声打断。
薛洋支着下巴坐在桌子旁,一颗糖被他扔进嘴里,嘎吱一声糖被咬碎。
“你想问道长什么?你亲娘是不是勾栏里的?道长可不去风月场所,问问我呗,或许我做过她的恩客?”
“小友!”晓星尘急急喝止。
薛洋笑了一声站起来,抬脚往外走,绕过棺材边时扔给阿箐一颗糖。
“既然都被丢了,就别抱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冷笑一声,微微凑近她。
“要不,害人害己。”
阿箐抬头看他,烛火被门缝吹进来的风吹得凌乱,他的神情看不分明,只看见他笑时尖利的虎牙,带着莫名凶狠的感觉,恍若梦里将道长残忍杀害的那个人。
可恐惧还没来得及蔓延上来,怒气早已喷涌而上,铺天盖地,将那可怜的一点点惧意淹没。
阿箐捡起被扔到脚边的糖,猛地站起狠狠砸过去。
“谁要你的糖,我娘亲就算是勾栏里的,也比你干净多了,你这样的人根本都不配见她!”
薛洋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舔了下后槽牙,笑容越发浓郁。
他捡起被阿箐扔过来的糖,敛眸吹了吹,似是要吹去脏污。
“还真有这不识好歹的。”
他抬眼,眼底晦涩不明,糖在他指尖摇动,发出细碎的微小声音被烛火摇曳的声音掩去。阿箐不知怎么又想起梦里薛洋用剑一一割去那些人舌头的样子,一群人跪在地上不住嚎哭,只他笑得甜腻,慢悠悠拿着剑逼近晓星尘。
“道长,你呀,还是死了好。”
“啊!”
两人吵架也不是头一次,不过这一次带了往日没有的剑拔弩张。晓星尘看不见,无措地站起来要拦住薛洋,还没等他碰到,突然的一声尖叫,阿箐软软倒在他怀里。
“阿箐?阿箐!”
晓星尘慌忙晃了晃,发现怀里人没有反应,急急忙忙将人抱起就要往外走。
“小友,劳烦你引路,她”
“道长”薛洋打断他,抬手抓住他的胳膊拦住他,“都这时候了,医馆早就关门了。”
“可……”
“无事,她只是这几日被梦魇纠缠不得安眠,又不肯好好吃饭,这才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喂些粥便好。”
“可……若是她”
“没事”薛洋干脆利落地打断他,“我少时也饿晕过许多次,现下还不是站在道长面前。所以”他加重语气 ,安抚一般,“没事。”
“那好吧,便依照你的来。”晓星尘犹豫了一会儿只好妥协,将阿箐放到床上,给她盖了被子,又急急忙忙去厨房熬了粥。
不一会儿阿箐醒过来,晓星尘给她喂了些粥,见她有些疲惫,又劝着她睡下。
烛火摇曳,晓星尘突然开口。
“小友,阿箐自小没了父母,有些期望是人之常情,你虽是好意,可这么小的孩子总归是受不住。”
“知道了”薛洋倚着棺材坐下来,眼睛不错地盯着阿箐,眼神晦涩,“道长若是不让说,便不说了。”
“对于这梦魇,小友可是知道什么?”
薛洋眼睛亮了,抬眼看坐到他一旁的晓星尘,“道长……对这邪祟之术感兴趣?”
“阿箐被这梦魇纠缠已经数日,我虽四处探寻,却还是一无所获。这几日村里还有好几人突然暴毙,我想可能会与这个梦魇有关。”
晓星尘转过头来看他,“若不早日抓到他,义城百姓许是会被殃及到。”
“义城百姓?”薛洋左手支了下巴冷笑一声,“还包括街上取笑我们的那些人?”
“我看道长瘦削得很,怎么心胸这么宽阔,能装下天下百姓。”
晓星尘不知想起什么,怔了怔移开脸。
“小友莫要取笑我。”
薛洋分明从他脸上寻见了几丝落寞,看他避而不谈,因此干脆将话题引过去,讲那梦魇的事情。
“梦魇中修为高的,可将人在美梦中悄无声息地杀死。不过我们遇到的这位从修为来看,中下都未必有。”
薛洋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了个糖,扔进嘴里。
“都已经四日,连小瞎子这个没有一点修为的人都未伤分毫。一直故作玄虚,只弄了些噩梦纠缠,我想许是才出师的,丢人现眼。”
晓星尘被他话里满满的遗憾意味逗笑,只当他还在记仇,微微摇摇头有些无奈。
“你怎么还是小孩心性,阿箐若是真出了什么好歹来,你这么说话,我可是要赖你的。”
“这可不行,我也就说说,她要是这么死了”薛洋望着一旁床上苍白的面孔,唇边扬起笑意。“我会很遗憾的。”
“你呀”晓星尘摸索着要去拨火,被薛洋拦住,“道长,这种事就让我来。”
火旺起来,噼啪作响,薛洋看晓星尘端正坐着,面向他的方向,抿着唇认真听,便继续往下说。
“不过这修为低的梦魇也是难缠,一旦被盯上,除非找到施法之人,若不然,总有一天你会被拖垮。”
“施法之人便会借着你心神不稳之时,趁虚而入,控制住你。”
“那,阿箐昨日梦见的关于她娘亲的美梦,是为了挑起她心内的希望,而后”
“一下掐灭。”薛洋接过话。
“你刚刚说那些,是……担心她?”
“那不然呢?道长不会以为我就是存心将自己被弃养之苦发泄到她身上吧。”
“没有”晓星尘对着火光的脸被照亮,尖瘦的下巴和脸部凌厉的线条被温暖的光映得温和,“小友心善,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心善?
薛洋笑了一声低下头去,睫毛颤了颤,勾起唇笑了。
他低低感叹道,“你倒是一点儿都没变。”
认贼做友,愚蠢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