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胎

年初时意外怀孕,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像这种跟身体有关联的事情我也不愿意与人提及,毕竟又不是他们的事情,没必要为我分担什么喜悦或紧张的心情。按照惯例,那个月没有来月事,去小诊所买了试纸一测,果然不出所料。拿着两条杠试纸的我有点恍惚,已经记不得当时的心情,反正脑袋里臆想的全是三个孩子在一起愉快玩耍的场景。我想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传达给老公,但他还在熟睡。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他房间,蹲在床边仔细打量着他,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纹丝不动,似乎没有被我发出的噪音所影响。我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总算是慵懒地睁开双眼,“怎么了?”“给你看样东西。”我把试纸拿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啥意思?这什么东西”……很显然他似乎没看过这玩意的使用说明。在宣布我意外怀孕这个消息以后,他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不耐烦地蹙眉,“有就生咯,我还要再睡会。”

那一刻,我感觉这个男人又把难题抛回给了我。

我拖着失落的身体回到房间,默默地钻回被窝里。我的脑袋很空,空得能装下所有的事情,除了这一件。我窝在床上,刷着短视频,刷到Passenger唱的Let Her Go的时候,眼泪便再也绷不住了。那天早上,我的枕头湿了大半。

上午,我独自去卫生院做检查。“胚胎不大,你得多养几天才能药流。”之所以选择药流,完全是为了不耽误时间,在流出来的第二天就能正常上班,谁也不知道这个事情,能看到的只有一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我。我听了医生的话,先回家养个十几天,到点就杀人。

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就那样沉沉浮浮了几天,很奇怪的几天。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在留与不留这件事上摇摆不定。那几天做啥都没劲,吃啥都想吐。就连平时最爱的牛腩粉,螺蛳粉,闻到味道的一瞬间胃里都翻江倒海。别人问起来,我只是笑笑,打趣说这两天得了急性肠胃炎,所以表现有些许诡异。

这几天真的很煎熬。时而哭,时而笑,时而给孩子想名字,时而痛苦地蜷缩在角落,抓着头发。

到了预定的吃药时间,按照医生的指示,当天晚上吃了药,第二天再到卫生院吃一次,就在产房等着,等到掉下一坨肉来,这件事就算完成了。我拿着医生给我的六个药片,眼泪一直在掉。

第二天来到卫生院,医生交代,吃药后不能上厕所,担心肉坨掉进厕眼里,导致无从分辨是不是胚胎。吃了药,我站在走廊,看着窗外的鸟,还有树。不出半小时,腹部开始绞痛,我疼得眉头微皱,抓着窗沿,身体在颤抖。再过一会,只感觉下体喷涌而出的热流,盖过了痛感,占据了痛苦高地。我就那样傻站了一个上午。

到了中午,医生来检查。检查过后摇了摇头。“你来产房吧,你这种情况我只能帮你刮出来了。”我人已经傻了。像个没有意识的娃娃,任由别人摆布。躺上产床,耳边传来医生拿出手术工具的碰撞声,碘伏倒在刮宫工具上,液体掉落在垃圾桶的脆响。她将扩宫器插入的冰冷感,我至今还记得。随即她便开始了一通操作。铁器发出的相互刮擦的声音真的很刺耳,难受得感觉两排牙床都在颤抖。我拽着产床两边的扶手,腿不停地扭动着,——这种无麻醉的生刮真的要人命,我坚忍地咬着牙,疼得整个身子都在不自主地抖动。“出来了,喏,你看看。”我虚弱地躺在床上,只祈祷这件事快些结束,再不结束,我就要结束了。我问医生,“出来了,还要刮吗?”“当然要刮,要把胎盘和余血刮干净。”说完,她那双死亡之手又开始操作。

我想死了。而且是当场去世的那种想死。

终于,在她二度进宫没多久,我喊停了。“不刮干净,以后可是要留下病根的。”我痛苦地捂着脸,“无所谓了,我现在只想回家。”医生也没有强硬挽留,也许是因为下班时间到了。草草地收了东西,出了产房。我扶着墙,有种整个人都死过一次的豁达感,跟着医生回到诊室。她开了几天的药,交代我务必要吃完,后期排恶露也许会把那些没刮干净的东西一起排出去,到时候来医院做检查,正常了就算好了。

拿了药,出了卫生院,天空灰蒙蒙的,像上了一层纱。我开着小电车,神色黯淡地被这车驼着,带回了家。

如愿以偿,第二天乃至后面的每一天都能正常上班。只是恶露不止。我没有去检查,俗话说得好,只要我不检查就等于没病,就那样硬扛了一个星期,因为小腹疼痛,最后还是上了县城。经检查,是之前药流没流干净,肚子里积累了一个肿瘤大的血块,需要手术清除。就那样,我又吃了几天药,那几天真的很灰暗,不知该怎么形容,反正我也已经习惯了,生活上的各种风雨各种蹂躏。到了约定手术的时间,我迈着自信的小步伐来到前台报道。一同做手术的还有许多姐妹,但唯一不同的是,她们有家属陪护,而我没有。我不知道该找谁陪着我做这种事情,老公?他不够格;同事?笑话,我都准备隐瞒一辈子了,怎么可能会告诉他们?挑来捡去,才发现最适合的陪护竟是我自己。登记的时候,护士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东西,“你家属呢?怎么就你一个人,一个人不予受理登记。”我连忙解释道,“他刚才下楼买点东西,很快就上来。”说谎这方面,我可以说是信口拈来。护士也没有继续深究,把我的病例拿进了办公室。随即医生便把我召进办公室,按照惯例,该要推销点什么套餐了。在医生一顿鼓吹之下,我还是选择原来这个贫民套餐,签了字画了押,承诺出事绝不找医院麻烦。毕竟价格摆在那,贵与不贵的实质区别不大,都是为了治好病人。形单影只地回到病房,等待手术。隔壁床是一对母女,女儿来做手术,母亲做陪护。她们带了很大的一个包,估计里面什么都有,回头看看自己,好家伙,连瓶水都没带。对自己都这么刻薄,对孩子估计也挺刻薄的。

没多久,护士喊我们去产房门口集结。换好拖鞋,嘴里说的注意事项如行云流水,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所以我也不跟她表面羞涩。“一次性可以做三个,你们谁先来?”为了防止拖到最后人越来越少,时刻容易被发现我没带家属,索性趁着人员混杂,我便第一个钻进了产房。跟着来的还有一位大姐和那个隔壁床的妹妹,大姐表现得比较敞亮,似乎不是第一次了。而那个妹妹有些拘谨,脱裤子的时候动作都略显羞涩。我也不跟他们客气,chua一下就把裤子脱了,躺在床上等待。一屋子都是女人,大家都有一样的器官,我怕个啥。

直到后来进来了个男麻醉师。

瞬间整个人都无语了。大姐还是一副敞亮的样子,完全不受性别干扰,那个妹妹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因为我在最里面角落的产床,所以是最后一个被麻醉的,我看着麻醉师将一汞白色的液体注射进吊针里,随即那人便慢慢没了知觉,晕过去了。终于轮到我了,我目视着麻醉师拎起我的吊针管,熟练地将液体打了进去,不知道我哪根筋没搭对,也许是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于是开口说话了,“你这一管药是要全部打进去吗?”麻醉师听我这么说也愣住了,也许他也在思考,我是不是抽风了。但出于礼貌,他摇了摇头,——这是那天我在产床上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这段记忆非常混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喝酒断片的情况也不过如此吧。

有意识,又像是没意识,我被护士从产房里架出来,模糊听见她一遍遍地在门外问着,“这个病人的家属呢?”

“家属在哪?快出来把病人送回去”

“你知道她家属去哪了吗?”

……

后来,我被护士架回了病房,但记忆很模糊,我不记得从产房走到病房这段路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头晕,想吐。回到病房,隔壁床的那位母亲还帮忙照顾了我,将我身体正了正,盖好了被子。躺在床上只感觉天旋地转,眼前的画面极度扭曲,像是有人抓着我的眼球拧了360度一般螺旋状的景象。隔壁的母亲在照顾她的女儿,她的女儿睡得很香。她也许是看见我睁开眼睛了,“你的家人呢?不陪你来吗?”“他们……比较忙……没时间。”双双无话。

我想站起来,尽快赶班车回家,但无奈手脚没有力气,眼前的一切又是那么扭曲,着实是无法。躺了一个多小时,还是决定起来走走,适应一下这副身体。走着走着,就收拾东西出去了,临走前护士还给了我一包比我随身带的包包还大的药,叫我一定要准时吃,我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医院来到街上,顿时感觉心里轻松多了。也许是负罪感使我这几天心情沉重,必须要弄残自己才能达到心理平衡的祈愿。而现在我似乎达到了目的,疲惫的身体,极度贫乏的血液,每天都睡不醒的状态,我觉得这些都是我应得的,我更应该早些赴死,不用这般罪恶地活着。

回到家,老公依旧在盯着他的破手机,——他这人很奇怪,宁愿花五六千给我购置一台11,也不愿花六七百给自己换部能用的手机。我走过去坐在他双腿上,抱着他,一言不发。他也没说什么,只是问我累不累,我摇头。良久,我便上了楼,收拾好零碎的心情,一窝又是一天。

人若真是冰雪做的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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