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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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雪来得紧,来得厚,来得惊天动地。一夜间,天地仅剩一色茫茫的“白”,屋瓦,墙树,丘岭。清晨推开门的刹那,一条从屋门口延伸至大门口的小路出现眼前,那是习惯早起的母亲,用笤帚一早清理出来的。我欢呼雀跃,也拿了笤帚飞奔出去,和母亲一起清理大门口的积雪。

雪后的太阳格外刺眼,连及映日的雪也难以直视。父亲截了一节小细棍,在其下端绑上母亲纳鞋底的麻线;让我拿出筛谷物的筛子,在院子中间清出一小块空地,洒几粒麦子;然后,用细棍支起筛子边沿,将线拉至屋内,让我牵住麻线的头。我和父亲就这样躲在屋里,兴奋地观察着筛子下的动静,等鸟雀飞进啄食时立马拉线。不过,计划完美,却难以事功;不是拉早了,就是拉晚了。

为了让我能真切看清鸟儿,父亲换用捕鼠夹。他用大劲掰开鼠夹,小心翼翼地在尖钩处摁上馒头皮,再轻手轻脚把夹子放到院子某高处,这一次竟捕了两只麻雀。筛子笨重,徒劳无功;捕鼠夹过于血腥,荼毒生灵。记忆中,父亲再没有带我捉过鸟雀。但在父亲去世后,这段儿时的记忆却时时被唤醒,无论我醒着,还是睡着。

1

在我和母亲戴着黑袖章见到父亲时,他已经躺在殡仪馆的花丛里了。红色党旗下的父亲很像一个刚刚睡熟的人,会场庄严而肃穆。军工单位的父亲同事一一问候我们母女。母亲的悲伤已经难以揣测,我知道她从接到消息到现在已经暗暗垂泪无数次,泪似乎流干了。而我始终没有落泪,只一副木然样,脸上挂满阴云。谁知道呢,当时的我只想挤出一点笑容来面对别人的问候。

等我和母亲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返回家乡后,我才明白:墓碑前的告别仅是开始,对父亲记忆的开始。那些深藏在潜意识里的东西总会在某一时刻从记忆的筛子里莫名跑出来。

父亲是和母亲结婚后才去参军的,当时我已经两岁半。依稀记得,父亲和母亲带着我在村戏台子那里看露天电影。乌压压的人群中,父亲和母亲挤捱着坐在各自小板凳上,我被裹在父亲的大衣里露着个小脑袋,眼睛直盯着白花花的、人影攒动的屏幕,影片名是《牛郎织女》。当我和母亲偶然聊天提起时,母亲却说:“你那时候能有什么记忆呀,估计是想你爸了,将我们说的拼凑出来的吧。”我争辩说:“但我记忆里太真切了,就像刚刚发生的!”

过年看社火表演时,我又莫名记起有一年正月十五看热闹差点跑丢的事情来。我说:“妈,那时候我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把你用钩针钩的毛线红帽子给挤丢了,其实何止帽子挤丢了,人也挤丢了,父亲急得团团转。幸亏我是钻到人群最前面,跑进了表演队伍,父亲冲进队伍把我抱出来后,就让我骑他脑袋上看表演,那社火表演可得三四个小时呀!妈,这事情真有吧?”我妈说:“有是有,但我怎么不记得你丢帽子的事呀。”

父亲是汽车兵,记忆中坐在他驾驶室里兜风的情形该是绝无差错的,因为我那时已经上初中。但让我不解的是,一个“红旗车手”竟牺牲于车祸。我设想过父亲各种车祸现场:是两辆车“砰”一声决绝相撞,还是在山路急转弯处紧急避险意外掉崖,还是被铺天盖地的泥石流突然袭击绝无生还可能……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去世后,儿时那两只在捕鼠夹上死态狰狞的麻雀竟成为我对父亲最后时刻的唯一记忆。无论哪种场景,最后都会定格在一个画面上——两只麻雀脑袋耷拉,眼睛紧闭,肢体僵硬,喙角挂着斑斑血迹。

这样的画面开始入梦,是在我升入高三后。高三第一学期国庆节,我在家洗脚准备添热水时,不小心撞破暖水瓶,瓶身瓶胆骤然碎裂,地上热气“刺啦”腾起,我从盆里“呼啦”蹦出来,痛苦的尖叫声瞬间划破夜空,撕心裂肺的痛,难以忍受的疼。俯身看时,右脚已经变色起泡。

那晚,等我从医院包扎回来好不容易在火烧火燎的疼痛中入睡后,我又见到了那两只麻雀。它们脑袋耷拉、眼睛紧闭、肢体僵硬、喙角挂着血迹。我揉揉眼睛,这不是父亲开的那辆军用卡车吗?我拼命伸手去抓,要把它们从父亲的军用卡车玻璃上抓下来,扔到极远极远的地方去。但抓来抓去,它们都纹丝不动,我着急了使劲喊:“爸、爸,快跑!……”当我被妈摇醒时,双手正紧握在胸口,皮肤上渗着细细的汗珠。

在我好不容易养好脚伤返回学校时,时间已迫进寒冬腊月。住在宿舍高低床的顶层,我喜欢把一天学过的知识点在脑海里电影般过一遍。那种感觉像在缀满繁星的夜空里穿梭,回忆的幕布上处处灯火璀璨。等火光渐次熄灭时,我已经身处一片黑色无边的海洋了。我是又入梦了吗?我感觉自己在海水里拼命往前游,上面是厚厚的冰层,冰层上面是忽左忽右飞翔着鸣叫着的海鸥,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梦见海鸥而不是海燕。透明的冰层突然间就变成一个巨大的筛子,我四处寻找支楞它的棍子,终于伸手抓住了,却怎么也拽不下来,我开始拼命喊:“爸、爸,帮我!快帮我!”下铺的同学使劲推我的胳膊,我终于被弄醒,手还紧紧抓着床边的铁护栏。

那时候的高中还没有心理咨询室,噩梦经常纠缠着我,半夜胸闷气短喘不上气是常有的事,母亲说我是高考压力大外加在学校吃不好睡不好,以后就好了。

2

进入大学后,那种心脏缺氧的现象的确消失了,但死亡主题的噩梦还时常缠绕着我。那时候的大学军训会持续一个月,下雨天整理内务和军营里实地打靶是大家最欢喜的事情。我的豆腐块军被成为宿舍标杆,教官让其他宿舍的人都过来观摩,并让我和他一起手把手教手脚过于笨拙的同学。但当教官好奇我的军被为什么叠得如此标准时,我却只敷衍了一句:“天赋吧。”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提父亲是军人。或许是因为母亲叮嘱说“父亲的死是军工秘密,不提就不会有人追问”;也或许是我一直不愿意接受父亲已经离开的事实。谁知道呢,我那时就一个愿望:不要提到父亲。

但那一晚,父亲还是从梦里跑出来了:就在小时候那片白雪皑皑的农家小院,父亲又带着我在抓鸟雀了。筛子下撒了很多黄澄澄的小米,几只麻雀在里面欢蹦着,啁啾着……我们没有拉绳子,津津有味地看它们呼朋唤友,欢快啄食。它们飞进飞出的样子很像照相机在按快门。我终于记起,在初三毕业时,父亲的确送过我一个索尼傻瓜照相机。

在我拿起这个照相机准备拍照时,眼前忽然出现大片鲜血,泼墨一样往下流。我满是恐惧与恶心,终于疼醒过来。那晚,我得了急性阑尾炎,被老师同学送到医院,做了阑尾切除手术。母亲从老家赶来医院看我,在听完我的描述后竟然说了一句:“妮,要不咱看看心理医生吧。”我这时才意识到:四年来,我一直像回避太阳黑子一样回避父亲的死,但那醒着的记忆睡着的梦忆,像虫子一样每天在我的心口上咬啮。四年了,也许我现在最该学会的是与死亡告别。

3

心理咨询室的老师个子瘦高,短发齐耳,一脸慈悲。我敲门进去的时候,她正端坐在橘黄色的圆桌前静心抄写着《金刚经》,一色毛笔小楷。等她了解到我是大一新生时,特地先给我介绍了心理咨询室的几处设备间:一处催眠躺椅间,一处人偶宣泄室,一处沙盘用具间,她所在的是书籍阅览室。介绍完各自功用后,她询问我希望体验哪种设备。我说,那就沙盘吧。

老师指导我用刮板抚平沙盘。我从器物架上拿了一个枝叶繁茂的椰子树,葱绿的椰子树背靠蔚蓝色大海,海天交接处配一轮红日。然后,我又选了一家四口围坐在圆桌旁悠闲喝茶的沙具放置在椰子树下。不远处是 一座带有烟囱的房屋,屋外有篱笆栅栏,栅栏里有几只鸡在啄米。我本想添两只飞鸟,拿起来又放下了。就说:“老师,我摆完了。”老师说:“你真摆完了吗?”我说:“嗯。”

“好吧,那你想给这幅图画起个什么名字呢?”老师温和地问道。

“‘美好时光’吧。”我轻声说,内心似乎有某种东西被抽拉了一下。

“你觉得‘美好’体现在哪里呢?”

“一家人在一起,无论居家还是外出旅游。”

“奥——那你是不是一家人不能经常在一起呢?”老师扶了扶眼镜,询问的语气更重了。

“其实,我最想选没有爸爸头像的,但是找不到这样的沙具。”我感觉心口有一处在撕裂。

“为什么呢?爸爸呢?”

“我——爸爸——”一股浓重的悲伤从地底冲上来,在心口凝滞。我说不出话来。

“想不想把‘爸爸去哪里了’摆放出来呢?”老师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我生硬地点了点头。当我机械地回转过身体时,那辆军绿色大卡车一下子扑进我的眼帘,当我的右手不可遏制地发抖着把大卡车放到爸爸身后时,泪水终于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

老师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背,我从无声抽噎逐渐变成放声痛哭……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只感觉心口像被移开了一块大石头。

“谢谢!”我轻声对老师说。

“那我们现在继续摆沙盘,可以吗?”

我点点头。

我找了两只鸟放在屋顶,又找了一个慈祥的妇人放在屋门口。从房屋到椰子树的中间,我开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上又安排一座桥,桥上放置了两个手牵手的小孩。然后,我将海边观赏景物的一家人换成了一个长发女孩,她面朝大海,迎风而立,火红的太阳就在她的右前方。

“这幅图,你想起个什么名字呢?”老师问。

“告别!”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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