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来了《芳华》。
先说说让我感触最深的两处情节。
一处是林丁丁的「哭」,一处是何小萍的「舞」。
在林丁丁的哭泣背后,藏着两种悲剧。
它是林丁丁的悲剧,也是刘峰的悲剧。
那天傍晚,隐忍许久的刘峰,终于按捺不住,向林丁丁表白,又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不愿放手。
也正是这个动作,使得刘峰这个「活雷锋」,从此身败名裂。
在那样一个禁欲的年代,这并不稀奇。
有趣的,还在后面。
被表白后,林丁丁跑回宿舍,躺在床上大哭。
一旁的郝淑雯冷笑着揶揄她:“不就抱一下吗?怎么张医生、吴干事可以抱,刘峰就抱不得?”
不想,林丁丁哭得更厉害了,回说:“谁都可以抱,就刘峰不能抱,谁让他是活雷锋呢?”
这句话乍一听,是因为害怕担上「腐蚀活雷锋」的骂名。
但其实,我们都听反了。
这句话的背后另有深意,它实际袒露了一个女孩内心最后一丝信念的幻灭。
说到底,为什么别人能抱,刘峰抱不得?
因为在林丁丁的心里,刘峰和张医生、吴干事他们不一样。
刘峰是特别的,他的存在,证明了一种高尚品格的可行性,也证明了那些反人性的自律和无私,竟是有人可以做到的。
而这,恰恰给了每天活在口号里的人们,最后一点希望:他们并不是活在某种默契的谎言里,他们坚信的东西也并不是一片虚无,不信你看,刘峰不是做到了吗?
可是在那个傍晚,一切破灭了。
刘峰对林丁丁说,“其实我一点也不无私,我私心可重了,我把大学深造的机会让给别人,是因为我想留下来,留在你的身边。”
一个英雄,就这样倒了下来。他的第一次跌倒,并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荒谬的信仰前。
这是林丁丁个人的幻灭,更是所有人的幻灭。刘峰走后的文工团,迅速地向现实坍塌而去,不再有理想的味道。
直到文工团宣布解散的第二天,林丁丁便决然离开,嫁到了澳洲,后来成了照片上那个胖胖的女人。
而变胖,是向现实屈服的最好证据。
那么刘峰呢?
他的悲剧,还要继续。
那活雷锋的称号,就像影片《董夫人》里的那面贞节牌坊,立起来了,就要背负一生。你听,工匠们叮叮咚咚地穿凿声,正在一点点蚕食一个鲜活的生命,从此,那生命成了丰碑,便也失去了生命的质感,成了石头,成了偶像,成了没有人格的象征。
而那工匠,是政委、是舞蹈老师、是林丁丁、是萧穗子……更是所有人都避而不谈的那个更高的旨意。
后来刘峰身败名裂,被送上了战场。他渴望牺牲,渴望像英雄一样被歌唱,可是,他却活了下来,残了一只手臂,退伍,挣扎在底层。
他就这样,被「活雷锋」的帽子压了一辈子,终究难以翻身。他在真爱面前,死了,是失败;他在战场上,活了,也是失败。
时代赋予了他「英雄梦」,却没有给他英雄的命。或者说,那个时代本来也不在乎英雄,在乎的,只是人们对英雄梦的「忠诚」。
再说第二处打动我的情节:何小萍的独舞。
我们在电影中看过太多的独舞了,《站台》、《山河故人》、《白日焰火》、《花与爱丽丝》、《红菱艳》、《黑天鹅》、《爵士春秋》、《美国往事》……都有主人公的独舞。
但这次看《芳华》中何小萍的独舞,还是颇为动人。
因为,它和我们的想象,有一点不一样。
是什么?
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战争结束后,精神失常的何小萍重新回到文工团,坐在台下,看曾经的战友们在台上舞蹈,仿佛昨日重现。
记忆一点点回来,她的眼中有了光,身体也跟着舞动起来。当镜头再次转回来的时候,我们发现何小萍的座位上已空无一人。可令人意外的是,她并没有跑上舞台,回归曾经的集体。而是推开门,独自走出了礼堂,避开众人,在被月光笼罩的草地上,一个人独舞。
那一刻,何小萍这个人物的性格,一下便树立起来。
即使失智,即使疯癫,她仍是那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女孩。
她早早便认清了「集体」的真相,那建立在「欺凌软弱、剥削善良、排除异己」之上的集体,那一个个软弱的个体抱团壮胆的集体,是如何将刘峰出卖,抛到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又是如何将出身不好的自己孤立,贬低一人,以成全所有人的优越感。
所以,在那次高原的慰问演出上,当主演卓玛受伤,独舞的机会终于落到何小萍面前,她却感到索然无味,故意装病推辞。
因为,她对人群已彻底灰心。
她心里明白,那斑斓的舞台,从来都不是为她这样的人准备的,所幸,就一个人到草地上,独自绽放,不为谁看,也不为谁喝彩。
所以,小萍最懂刘峰的孤独。
就像那张被撕碎又重拼的照片。撕碎,是为愚昧的众人;而重拼,只为刘峰一人。
我之所以喜欢这两个片段,是因为它们都有回味的余地。
所谓「余地」,换个说法,又叫「留白」。
留白,就是创作者心中有圆,但只画半圆,把另外的一半交给观众,让他们将自己的情感和经验填进去,再组成一个新圆。
这个新圆,每个人的都可能不一样。和创作者心中的圆,也不必一样。它是一种由共鸣而生发的私人体验,自己懂,也就够了。
想起之前读余华的一篇文章,他这样写道:
一部伟大的电影后面存在着千万部电影,不同的观众带着不同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感受去与这部电影接触碰撞,发出共鸣之声……所以一部伟大的电影会让观众在各自的记忆和情感里诞生出另外一部电影,虽然这部电影是残缺不全的,有时候可能只是几个画面和几句台词,但是足够了。
我还想起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洛希尔的提琴》,讲述了老棺材匠亚科甫的故事。
亚科甫为人刻薄,精明市侩,他一面做棺材挣钱,一面做婚礼提琴手,挣些外快,他精于算计,每天都会记录自己的各种损失:意外的支出、错失的挣钱机会……甚至在老伴去世后,也要记上为她做棺材的成本。
看到这里,你一定会以为这是一部极尽讽刺的小说,因为亚科甫是那样吝啬,那样不堪。
错了,并不是这样的。
这篇小说有一个始终没有明说的暗面,那便是亚科甫女儿的死。
对此,契诃夫是怎样处理的呢?
他为我们陈列了很多线索。
比如:亚科甫非常厌恶给儿童做棺材,但他嘴上却说,“讲老实话,我不爱干这种七零八碎的活儿。”
比如:她的老伴在去世前提到,五十年前他们曾有一个女孩,经常一家人在河边玩,但亚科甫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说,“这是你在胡思乱想。”
再比如:老伴去世后,亚科甫一个人来到河边,竟发现自己已经有五十年没有来过这条河边了。尽管那是一条相当大的河,并非不值一提的小河。因为他怕看见那条河。
……
由此,我们渐渐看清了亚科甫的全貌,一个因为失去女儿,承受极大丧失,而变得歇斯底里的人。他对得失的算计,也不再那么令人生厌,因为再怎么算,也比不上女儿的失去。
再看小说的题目,更是有趣,难道不该叫《亚科甫的棺材》吗?不,没有,契诃夫却偏要叫它《洛希尔的提琴》。洛希尔是个犹太人,小说最后,亚科甫在死前把自己的小提琴,送给了洛希尔,所以叫洛希尔的提琴。
那提琴虽然给亚科甫带去很多安慰,他甚至爱那提琴爱到舍不得死,可终究,提琴不是他的,而棺材才是他的。正如女儿的死去,只能靠他自己用一生的偏执和孤独,去无力地消解。
提琴他带不走,只有棺材伴他长眠。
我相信,如果把《洛希尔的提琴》拍出来,一定会是一部好电影。
回到《芳华》,它在我心中没那么好,恰恰是因为它在面面俱到地围成一个圆。这或许是冯小刚很难摆脱的问题,我们总说他游走于商业与艺术之间,说得那么长袖善舞、游刃有余。
但其实,商业片的要求,就是要拍一个圆,一个无可挑剔的圆,无论是故事、人物、情绪,都要走向一个完满的状态。
用这样的方式,处理轻松的题材,尚可;但处理《芳华》这样厚重的题材,就会显得笨拙、后劲不足。
圆,画好了,余地,也就没有了,而余地一旦耗尽,感受也就停止了。
而那余地的丧失,都出现在哪呢?
就出现在每一次旁白出来解释剧情,生怕观众看不懂的时候;
就出现在青春、战争、时代变革这样宏大的课题被和盘托出,却没有一个坚实的落脚点,只得被生硬的拼接在一起的时候;
就出现在一次次的「多年以后」,像电视剧一样,不断消耗着所有人耐心的时候;
就出现在影片最后,还要告诉你“我们更老的样子,就不给你们看了”的时候。
……
太满了,满得让人无从招架,兴味索然。
同样是拍文工团的电影,同样是拍小人物在时代变革中的无力,还是更喜欢贾樟柯的《站台》,它比《芳华》格局要小,但最后收尾毫不拖沓,干脆漂亮,曾经的文艺青年,回到了故乡的小镇,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懒懒的躺在沙发上,过上了他们曾经无比厌恶的生活。
水开了,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火车的汽笛声,但却没法带他们到远方去,而只是把他们困在这白开水般的日常里。
没有多少年以后的样子,因为此后的日子,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