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短暂的,故乡的春尤其短暂。
房顶上的雪融化成水顺着低矮的屋檐啪嗒啪嗒滴下来,柳树梢冒出青黄的嫩芽,春天就来了。
我家南边有一片杨树林,天再暖和些,杨树林里便开满蓝紫色小野花,密密麻麻铺一层。过去我常到小树林里玩耍,现在开满了花我就不进去了,只远远地瞪大眼睛看着。
不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我在心里叫它们麻雀。它们跟麻雀有着一样的烈性子,麻雀养不活,被捉住宁可饿死自己,这花也是。有次我满心欢喜地移了一株在院子里,第二天就枯了。
春天有一个重要节日,清明节。
清明节要插柳条儿。那天爷爷起得很早,扛着铁锨到坑沿儿去铲柳条儿。清明节谁家不插柳条儿呢?各家各户大门、厨房门、堂屋门左右两旁都要插一枝。插剩的柳条不能乱扔,要缠在一起扔到房顶去。
清明早上要吃南瓜馅饼。嫩南瓜丝和在面里,摊在油上煎,煎好后,趁热吃,好香好香。
那天还要围着院墙根撒一圈草灰,大概为了防止害虫侵入自家院子或者辟邪之类的。
天再暖和些,就要开始挖荠菜了。我们那里的荠菜随便挖,长得到处都是,路两旁、麦地里,一会儿就能挖一篮子。挖荠菜要趁早,荠菜开白花就老了,包不成饺子了。荠菜饺子比韭菜饺子还好吃。
我读初二的时候,一次逢星期回家,妈妈很高兴,说要改善改善生活。我想她拿什么改善呢,家里什么都没有。中午的时候,我正趴在里屋桌子上写作业,妈妈像变魔术似的端来一碗饺子,荠菜饺子。
镇上的三月八会也是在春天。三月八会就是农历三月份镇上的庙会,因为三月二十八那天是正会,所以称三月八会。跟别的地方一样,庙会上戏台、杂技、各种各样的小吃摊,热热闹闹,熙熙攘攘,持续半个月。
那几天嫁到镇上或离镇上很近的闺女要叫娘和娘家人来看戏。这是一年之中,嫁出去的闺女跟家人难得团聚的日子。说是看戏,更多的是娘家人来看看闺女过得如不如意,有没有受婆家的气。
这个时候,镇上的糕点店会卖燕馍,是闺女买来给父母吃的。燕馍你不知道么?就是做成燕子形状的面包,有翅膀、身子、尾巴和用红颜色点的一对眼睛,个儿很大,很好看。皮有点筋,嚼不动,撕下来让小孙子磨牙去。心软和易嚼,很适合老人食用。
从村里到镇上有八九里的路,这时候路两旁的油菜花开得正盛,黄灿灿的花里蜜蜂叫得嗡嗡响。女孩子喜欢在油菜花里拍照,穿着白衬衣,梳两个辫子,笑盈盈地站在油菜花田里,格外好看。
每次去镇上看戏,妈妈总会给我们几块钱。尽管我们家用钱总是很紧张,可只要出门,妈妈从不会让我们空着口袋的。我们村里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到了镇上,我喜欢吃炒凉粉、甜浮子、鱼汤还有烧饼。
春天里好吃的还有槐花。槐花拌面蒸熟,浇上蒜汁,味道鲜美。这不是最好吃的做法。最好吃的做法是拌面,煎成黄色,下到妈妈做的手擀面里,天下第一好吃!
我家老宅里也曾有一棵老槐树,被抓计划生育的人给拉走了,那时槐花开得正是时候。村里的人都挎着篮子涌到我家捋槐花,捋了一篮子倒回家赶紧又跑来了。
我也挎着一个篮子跟他们一起争抢。我捋着捋着忽然很想大哭一场。
后来我在一篇小说里描述了这一场景:
“那棵老槐树正疯狂地开着白银的花,太阳一样光灿灿的。槐花开得正兴高采烈,抓计划生育的人来了——他有两个妹妹。他们要收超生的罚款,却发现这户人家家徒四壁,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盯上了这棵老槐树。
那天他刚放学,大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他说那些坏人把你家的槐树给拉跑了。他一口气跑到家,才发现一院子的槐树枝。一簇簇的槐花还在毫不知情地怒放着。大人、小孩都挎着竹篮跑到他家院子里哄抢掉落在地上的槐花,他们脸上洋溢着过年才有的喜悦。”
他们太欺负人了。我在那篇小说中表达了我的愤怒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