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雪花融化成一滴滴水珠模样,浸透屋顶干草,撒到木地板上的时候,我也该离开了。我跟父亲说,明年雪花覆盖到院子的梅花树上,为那株新栽种的梅花树苗涂满白妆,我就赶回来见他。
没有轰鸣声的火车站,带着大多数人离去归来,而我作为其中之一,笑话别人大包小包累得半死模样,挺欠揍的。火车不是绿皮外衣,是谁给它穿上大红色,像喜车,我讨厌红色,讨厌欢庆热闹。穿过熙攘检票口,跟着前一个人的后背,他挪一步我走两步,我们这节车厢里,只有几个空位,我很容易就找到位置,放好行李箱,一屁股坐在座位上闭眼休息,周围人的吵闹影响不了我,因为我的忍耐力很强,底线的弦绷得很紧,反而不容易被人掐断。
很多人都在我脑海里浮出脸来,有些忘了脸的,声音还在回荡。
我很容易就想到他,毕竟也算一个在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一个屋檐下生活三年的人。
八年前他开始管我父亲叫继父。
我爸这个人年轻时开过小餐馆,我妈离开后他就再也没开,说实话餐馆变成了我爸的阴影,直到今天他也不去小餐馆吃饭。那年我十三岁,餐馆旁边的烤肉店发生爆炸,我妈就因为这场意外去世的,那场大火带走的不止生命,还有好几个家庭。
我成了没妈的孩子,十六岁我爸跟那个女人重组了家庭,她带着儿子,我爸带着我,本来毫无关系的四个人、两个家庭,突然就坐在一个桌子上,用着亲密的称呼,爸爸妈妈弟弟姐姐,这些词本来都是爱的称谓,我不觉得他们配得起这个词。
那三年我经常住校,一个月才会回家一次,每次到家,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名义上的弟弟考上了我所在的高中,我爸说杨非泽问过他,我高中的录取情况。我不觉得我跟杨非泽在一个学校关系就会变好,反而离得越远我才会减少几分对他的不满。饭桌上女人给我夹菜,我躲避不及,有些菜撒到我大腿上,爸爸的脸很难看,他一定在想,从小乖得跟绵羊一样的女儿,如今这副模样很令他失望。如果他没有娶那个女人,也许我不是绵羊,像养在动物园里的老虎,偶尔有点小脾气,却也更温顺,不至于成了如今这副难以驯服的狼崽子。
静音的车厢好像快开到月球上,漫无目的,巨大的手体降临到我头顶,等我清醒过来,猝不及防面对上一双眼,覆盖着我头发的大掌,带着清爽橘子味,不过不是公用卫生间的洗手液造成的,而是这个人天生就有的橘子香味,黑口罩下隐藏的脸庞是什么样子先不说,就他那个睫毛浓密的双眼皮会让陌生人看他时,带着浓郁香甜的好感滤镜。
我把他的手从我头顶拿下来,顺势要报仇,广播发出到站提醒,报仇只好作罢。我的目的地还没到,只是我要给里面的阿姨让路,让橘子味黑口罩青年帮阿姨取头顶行李,等火车再次启动,我才跟他说第一句话。
“你怎么跟我一趟车,你学校不是后天开学吗?”旁边的黑口罩终于露出他真容 ,还是那副看惯了的嘴脸。
“姐,我听爸说,你同事给你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人怎么样啊?”杨非泽盯着我的眼神,像个大人。
二十五岁的我,怎么还要忍受来自弟弟的感情提问,这破事真令我的头跟唐僧念紧箍咒,难熬。这些年虽然跟杨非泽关系缓和了五分,那股还是怎么看他怎么讨厌的感觉依旧占据脑海,尤其是他越来越闪光的样子,羡慕嫉妒早已没恨了。
“我哪知道,没见那男的,你打听我的事干嘛,爸让你问的?”我盯着他的眼睛,防止他说谎,就算是个大三的学生,说不说谎我还是一眼就能识别出来。
杨非泽很少能与我面对面相视,不知是不是火车开动的原因,他一直看向外面闪过的风景,就在我快要睡着时,他终于开口:“我一直都很好奇,你理想的另一半是什么样子的人?”
看他一副郁闷的样子,终于有点姐姐样的我放下手机,托着腮与他推心置腹起来。
长到二十多岁,人才真正开始懂得迷茫,至少现阶段我便是一个连迷茫二字做梦都会梦醒的人。害怕未来的人生会有很多苦难、害怕自己走到人生最后一刻,来不及开一家书店、害怕爸爸会讨厌我、害怕遇不到一个可以交付真心的人。
这趟车驶向终点,停战下车之后,我才好好回答杨非泽的问题。
我们分别时,杨非泽高我一个快两个头,他弯着腰等我说话,我觉得有时候他在我面前温柔过了头,不像姐弟,更别说我们还是继姐弟。
“杨非泽,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过理想型,未来那个人出现,就算是理想型吧,作为讨厌你的我,还是希望你能遇到好人。”
风和人群噪音一股脑侵袭我的感官,我听不见走远的杨非泽最后的话,那是他纠葛了很多年的一句话。
视线中没有彼此,杨非泽才敢疲惫下来,长久摊坐在人行道长椅上,头顶没有蓝天,他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看到湛蓝天空是什么时候,就像他忘记自己是何时喜欢上姐姐,这段一开场就是收尾的故事,他一个人坐在心中那座电影院里自导自演了无数遍。没有观众没有对手没有剧情,只有那个直视他说一句,我很讨厌你的许令筠,继父的女儿,他的继姐。
杨非泽坐上去学校的公交车,再返回自己的公寓,他跟我离得很近,近到同出一个小区大门,他往左,我往右,隔着一个花园,我们就能说话。
我们离得近全是我爸的功劳,他老人家非要我跟杨非泽住一个小区,还说两个人在外面住得近能互相帮助,我当时很想反驳我爸,我跟他压根就不是会帮助彼此的人,不过老话说得好,不听长辈言,吃亏在眼前。没过多久,我对面的那户人家出门忘记拔掉充电线,家里生生烧出一缕一缕黑烟才被人发现,那晚我只能去杨非泽那借宿,他睡沙发我占床。
从老家回来我就忙着手上早前剩的杂活,领导很“贴心”,特意对我说,慢慢来不急。千万不要相信领导的话,这叫反向催活。
我把手上最后一点表格处理完,杨非泽发来他做好饭的照片,一大桌子满当当我们那地方的特色菜,还有蛋糕,才想起来今天是我生日,原来我已经到记不得生日的年纪,那些年的828过得挺好,在一家人的注视下许着寓意美好的心愿,吹灭蜡烛,和家人庆生,只是今年只有杨非泽与我同过。
小小公寓被杨非泽装饰起彩灯、气球、鲜花以及我最喜欢的动漫角色玩偶,他端着插上我年岁蜡烛的6寸水果蛋糕,示意我快点许愿,闭上眼睛那瞬间,我已经明白自己许那心愿的理由。我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好像我跟杨非泽从来没有分离,只是过了一段好久不见的长假,比上学那会的寒暑假还要久一点而已。我记得寒暑假杨非泽也不在家,他会和他妈坐上回东北的火车,一整个假期都待在他外婆外公那,直到我生日或开学前几天他们才会回来。爸爸以前跟我说,杨非泽他妈曾经被他爸赶出去过,十年没有跟家里联系,直到杨非泽出生,他妈才带着三岁的小杨非泽回家,求得家里父母原谅她那些令父母落泪的不孝之事。
爸爸不会细说杨非泽他妈的故事,只是交代了我一些不可问的事情,那些年我也懒得问,跟他们母子很少碰面。自从家里多了他们,我每年都会收到三份礼物,样样不重复,杨非泽他妈给我买好看的裙子和口红,她眼睛在蜡烛的映衬下亮晶晶,里面有星子闪光,郑重认真地看我,“令筠,生日快乐,永远快乐。”说实话,我晚上做梦还梦见过这一幕,明明那时候特别讨厌,不知道哪一刻泪腺开关启动,我每每难过,想起她说生日快乐,永远快乐时,我都哭得更厉害,很长时间都失落,提不起任何兴趣。梦中,我喊她妈妈,她不是杨非泽妈妈,是我妈妈。梦醒,不愿与她说话。
我切了四块蛋糕,视频那边的爸爸和杨非泽妈妈看到我俩一起和谐的画面,感叹着孩子终于长大了。
挂掉父母视频,杨非泽才从身后拿出礼物,让我立马拆开,当着他的面我打开盒子,是一枚女款对戒,他都做到这份上,我还能傻傻地当什么都不懂,那就真傻了“许令筠,我不是你弟弟,我们只是刚好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男女,我可以追求你吗?”二十六岁的感情得奔着谈婚论嫁,不再是十八岁青春里的偷偷喜欢。我放下盒子,把他拉到沙发上,我想劝一次,就这一次,希望让他清醒点。
“非泽,我们在一个户口本上,意味着法律上就失去了成为伴侣的机会,注定你我只是姐姐和弟弟。”
我知道他生气了,每次杨非泽生气,他那条像线一样平的嘴角,会不自觉朝下弯,一副钻牛角尖里的模样,谁看了都要皱眉,一个帅哥冷起来熟人都不敢接近,生人直接吓跑。
“你错了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法律会允许的,我查过了。”
“可我对你没有亲情以外的感觉,你的喜欢我受不起。”
等我推开门,离开那五彩斑斓令人无法呼吸的空间才意识到,我跟杨非泽终于没办法和平共处了。爱情的利弊难以数清,压在我俩头上的那一道,刚好钉在亲情两字之下,爱情和亲情一字之差,跟刀山火海一样恐怖。
那天生日过后,我没再见到杨非泽,日子没有波澜起伏,日出和日落同一位置升起或降落,我们似乎又回到那几年不见的状态。沉下心来我给我爸发了一条长达59秒的语音,“爸,我准备去湖南,今年冬天可能不回来,对不起我失约了,那株梅花我没办法好好看着它长大,如果来年春天它开出粉色花蕊,记得给我拍照,我这里一切都好,你跟阿姨也好好的,互相照顾着,就像你跟我和杨非泽说的,离得近互相帮助,过不定下次回来我就给您老带回一个女婿。伴随着那声自嘲笑,我放下手机,整理去湖南的衣服,去湖南是工作需要,刚好换个环境整理一下自己脑子那些换七八糟的思绪。
刚坐上动车杨非泽电话打了过来。我没告诉他我去湖南的事情。
“喂,你坐上车了?”
“已经开走了。”
“姐,你跟爸保证过,明年冬天回来见我。”
“我失约了,回不去的,湖南事情多,你别等我了。”
“明年2月24日,我等你。”
“杨非泽,人总会有好几年是要一个人过生日,一个人孤独地跨过一岁,再悄无声息地老去。”
“许令筠,我会陪着你,陪你老去,你不会一个人,有我呢。”
总之,我俩说不到一块去,他认准的事,我决定的事,都不会向彼此妥协。
后记
三十三岁生日是在老家梅花树下度过的,梅花树枝干结实,早已不再是多年前我种下的小树苗那么轻易被折断了,上面挂着小牌子,写着小树苗快长大,等你花枝招展满园香味,人人都爱你护你敬你。老爸和阿姨早就不住在老家,他们找了一个可以度过余生的城市,最后选了阿姨老家,过着舒舒服服的老年生活。偶尔扬扬和欣欣去老两口那过个寒暑假,幼儿园开学就接了回来。
二十八岁,我结婚了。跟我结婚的人,还是说不到一块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