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几乎家家都有三两棵桃树。老人们多少有点迷信,觉得桃树是宝物,最适宜种在堂前屋后。我二哥家老宅里就有一棵年岁不小的桃树,遮天蔽日,每逢收桃,人要爬上墙头而后攀上树杈。
多数人家都不会缺桃子吃,有的是空闲地嘛。
我母亲更是资深桃迷,桃枝压席而卧,桃棍做杖而行。有一天,她还向我展示了她用干桃树枝刻的几把尚方宝剑,说涂上鲜公鸡血,待其干透,随身携带,百毒不侵。
有桃枝加持,母亲无往不惧。
小时候,家门口就有一片菜园。菜园的南部靠着前面淑霞姐家的堂屋后墙。母亲在屋后墙栽了三棵桃树。园子里有黄瓜、西红柿、辣椒、茄子,印象里还有豆角,似乎也还种过向日葵、玉米。黄昏时分放学回家,母亲就让我帮她浇菜地。我拿着小瓢弓着腰在菜地里钻进钻出,但是,我不敢太靠近那三棵紧挨着高墙的桃树。我总担心,那稠密的树条儿下会有虫蛇藏匿;我多么希望,它们能远离那菜园的旮旯角,眉清目秀地站在小园的中心,让我能搓着小手盯着那些微微红了脸的蜜桃转圈儿。
来到城市之后,有近二十年,我都是住在空中。泥土的香味,就只能在阳台上闻一闻;瓜桃梨枣,就只能在菜市场老大娘老大爷的小篮子里挑捡。我就是不爱在超市里买瓜果。超市大而高的台子上挤挤压压堆着的瓜果,分分钟就让我失去了买它的兴致。
在露天的菜市场,拎起裙角蹲在一位白发苍茫的老奶奶面前,从她的小竹篮里挑选几个红艳艳的桃子,那才叫买桃。
二十年后,我拥有了一个院子。院子可不算小,在钢筋水泥的世界,有一个七十平方的院子,那可算得上奢侈,更难得的是,院子之外,还有大片的公共土地,开发商栽了一些不结果的树。
我们几家住一楼的,就在空隙里见缝插树,栽了不少果树。
我家门外栽了两棵桃树,两棵杏树,两棵石榴树。其中一棵桃树品种不好,长大后就被我砍掉了。
剩下这棵桃相当喜人。第一次挂果时结了三个桃子,第二次挂了55个桃子,第三年就结了五百多桃子。母亲围着桃树数了不知多少遍。
“五百还多!”母亲喜洋洋地说,“我数不过来了,五百只多不少!”母亲说时,没有牙的嘴抿了一下,又抿一下。
记录一下55个桃子的事件。
端午节前的一天,晚饭前,母亲站在桃树前又数了一遍:“五十五个,熟的也得有小四十个。明个放假,叫你姐和桂霞(我妹妹)都来摘。你看可喜欢人,红彤彤的。咱这棵桃,就是端午节熟。”母亲又抿了抿嘴。
端午节早上,我牵着豆豆从后门出门买艾条、糖糕、粽子。刚进屋就听见母亲在院子外骂人了:“也不知哪个缺德的,你可能把我这三四十个熟透的桃子都摘完了,啊?我就留着等今天俺闺女放假来摘的。你摘个吃就吃了,你都给我摘完,哪个缺德的干的!”
我赶紧来院门外,跟娘说,别骂了,反正是没有了,别气,一会儿我去买几个来。
除了垂到地面的一枝上还有几个青涩的小桃,那些红艳艳的,都不见了。
母亲一年的辛苦一夕烟消云散,母亲期盼的端午节女儿们摘桃的幸福画面一夕成空。就算我买来一筐桃子也无法让母亲欢颜。这个端午节,让母亲心碎了。
我回到书房,铺开信纸,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份声讨窃贼的檄文。我拿着胶水,来到小区大门口,糊到了墙上。然后退后一步,看到这白纸黑字,突然觉得不美。想起在端午节的前一天,高考前日,几所学校放假了,果树南边路上三五个少年追逐嬉戏,是他们淘气,把桃子都摘了?今天是端午,我在小区大门口贴这份檄文,要做什么呢?
桃子若能言,她会告诉我,不必。
谁吃就吃了吧,谁吃不是吃呢。能在黑夜之后黎明之前,摘走了桃子的人,该是多么地爱她啊。怪只怪,这可爱的桃子结得太少了。
桃树像是明白了这些,第三年,果真累累坠坠,满枝满丫的,红彤彤一树!
姐姐和妹妹都来摘桃子了。母亲围着她俩扯着袋子装桃子,没有牙的嘴唇瘪瘪地笑着。
母亲端着小菜盆,一家一家地送,又分装在几个袋子里,去小广场,给她的几个老闺蜜。年近九旬的老母亲,走起路来如有桃助,不拄桃杖也走得蛮快的。我在她身后叮嘱:
娘,您小心点,看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