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融入黑夜。
很少这么早就准备睡了。刚刚过十点的时候,我们回到酒店。翁若华从她的房间里取出一个U盘交给我,我说我先看看,有什么事明早再说。她说“好”,转身回了房间,房门被关闭的声音很轻。
我进到自己的房间,锁好门,插上防盗链。玄关处的衣帽架旁有一个小巧的冰箱,里面有几种饮料和啤酒。我将那几罐啤酒逐一握在手上,都不是很冰, 不过最终还是取了一罐出来,打开,直接喝了一口。
U盘上贴着口取纸,上面写着“工作”。我把它插在笔记本电脑上,坐在桌前,房间里只卫生间亮着灯。窗外偶有汽车或呼啸或鸣笛的声音传来。我不想打开电脑,只想就这样呆坐着。
像过去的几个深夜,我醒来,口渴着去喝水,看见女友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小腿齐并着,腰向后坐得很深。她有时来回搓着手,有时揉着太阳穴望向阳台的方向。我会故意弄出些响动,她也会听到,但不看我,只是会微微动一动身体,像是终于可以借机调整下坐姿。我不知她这样坐了多久,但清晨时却总能如常地在她身边醒来,接着是洗漱,上班。她则还是偶尔会在我临出门时说上那句“路上小心”。
我拿起放在电脑旁的手机,空气中似有一股夹藏着樟脑丸的旧毛衣般的气味驱使着我,想要给女友拨去一个电话,就在此时此刻。
好像过了很久,电话被接通。
“喂。”手机中传来女友的声音,感觉并不遥远。
“干什么呐?”我说。
“看电视。”
“我刚在外面吃过饭回来。”这是我在第一时间唯一能想起的一句话。在对方不在面前的情况下聊天总是会绊在一个词或一句话上,突然不知接下来要说什么,像是大脑中储存的所有语言都用尽了,暂时丧失了与说话有关的全部功能。如果对方在面前的话就还好,起码可是用“诶,你这件衣服真好看,在哪买的?”或是“这个发型真适合你。”之类的话来唤起与对方对话的灵感。
但现在,我只能等着女友的提问,问什么都好,比如“吃的什么?”
“吃了这么久?”她说。
我一时语塞。
“吃得晚。”我说,电话另一端的背影里很静。
“我还没吃。”
“又不想吃了?”
“不饿,不是没胃口,是不饿。要是硬吃些也不是不行,但是不想做没意义的事。”
我想着什么叫“意义”,仰躺在床上,被子很软。
“哦,当然,那就饿的时候再吃呗。”
“嗯。”
“家里有吃的?”
“没有。”
“到时叫外卖吧。”
“嗯。”
我听到某种电器开关被触动的声响,“咔哒”一声。
“怎么了?”我问。
“我把灯关了。”她说,“现在这样像回到了你搬来前的日子。”
我翻了个身,呼出一股气,肚子好像瞬间瘪了些。
“虽然本不想这么问,但是……想你爸妈了?”我说。
“不想。像在爸妈走和你来之间的这段时间里,什么都不想。”
“现在,打扰到你了吗?”
手机里开始出现些杂音。
我移步到窗前,接着说:“喂,喂。信号不太好。”
没有回应。无论是被模拟、传输、放大、复制过的声音,还是回忆中曾触手可及带着温度的气息。窗子露着一条缝,不能完全打开,没有纱窗,也没有风。
“喂……”她说,声音还算清晰。
我觉得她并没有听清我刚才说的话。女友很少提及她的父母,有时我也会好奇,仅仅在于想知道别人在谈及其父母时会作怎样的表达。女友从未说起她的父母是以何种方式离开的。所以,我也一直避而不谈。但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也许较之平顺地寻找话题,更像是一种赌气。
“你知道吗?”女友接着说,“这房子里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哪怕一丁点光都透不进来,像个盒子,四四方方,密闭得很好。这盒子的大小刚好能容下我,没有一丝空隙,我就像被卡在里面,一动也不能动。”
“听上去似乎反倒特别有安全感,是吧?”我问。
“哎,你难道没有过类似的感觉吗?”
不用她如此提醒,我倒是还能意识到自己日渐频繁的胸闷。缘何呼吸也成了一种负担,也许是曾加之记忆中黄昏时分的鸟啼;载着别离中船只的海浪拍击礁石的声响;抑或我妈埋藏在那些看似无用的话语与无言间的轻叹。所有这些,不具条理,无法解析,仅能使我像须要理清若干混杂在一处的线团般不知所措,继而无可奈何。
“也许有过吧。”
“知道吗?”她的语调中泛着无力,“我一直想对你说声‘谢谢’,但又不好说出口。”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谢我,但在我接收她这一信息时,那种许久前就隐约萦绕在我们间的疏离感却突然变得触手可及,像盐水中随温度升高而渐渐析出的晶体般实在。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的出现,我才终于确认了自己还是适合一个人生活。”
窗外,月亮不是很圆,在其上暗黄色的光晕中,一块黑色的斑驳被依稀飘来的云遮住。我回过身,靠着窗台。
“太晚了,快睡吧。”我说,挂断了电话。
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目力所及处所有的光源都不再呼吸。我抱着被子的一角,潮乎乎的感觉让我想起能令人窒息的一切。我丝毫没有去看一眼时间的打算。未来本就和过去一样已不存在,只有现实还凝固在这里,严密地包裹住我和我所感知到的其他。
手机亮起的时候像这幽暗的空间被弄破了一个窟窿。“哥。(另起一行)睡了吗?”是翁若华发来的微信。
我犹豫了一会儿,回复道:“现在醒着。”
她没有再发来信息。我想问“有事吗?”可转念一想,这个时间找我自然是有事,而且等不到明早。
趁着现在还凝固在这。我索性裹着浴袍坐在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开U盘中唯一的那个文件夹。我摊开一份资料,上面除了印刷粗糙的彩图无非就是些表格和数据。我大概翻了翻,眼睛搜寻着电脑屏幕上的PPT文件。
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轻柔的声音让人想到是否会是一只幼小且浑身生着绒毛的生物立在门口。我透过门镜窥见了翁若华的头,视线中塞满了她的五官和被推挤至边缘处的头发,她立在我的门前目光低垂,并不显得犹豫。
她要干嘛?我甚至为自己竟然会思考是否要开门而恼火。脑中像血液结痂似的凝滞感告诉我深夜以至。我在完成一些略繁琐的程序后将门打开。
翁若华穿着浅黄色的睡衣和酒店提供的拖鞋,头发有序的披散在颈后。我侧过身,没有说话。她径直从我身前走过,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我关上门,坐在距她较远的床角。
“紧张,睡不着。”她说。
“你不是说准备得没问题吗?”
“我怕客户提问题。我肯定答不上来。”
“不是让你都背过了吗?”我问。
“是啊,资料上的那些倒是都背了,就是怕人家再问些别的。”
“不会的。”
“怎么不会?那些内容他们又不是没收到,要问肯定就是问资料上没有的啊。”她显得很委屈。
临行前,老孙刻意嘱咐我(其实是命令),推介的工作要交给翁若华,让我只在之前把把关就好。我自然明白他的用意,心里想着你爱怎么样都行,我只求最低限度地干完我的活儿。
房间里仅有的光源映出她脸上的焦虑,我看见她的眼角好像有光在闪。
“反正还是那老一套。我倒是不怕谁提问。”我说。
翁若华的脸上猛地绽出笑来,“谢谢,哥。”她说,接着又从嘴里发出一种类似“嘻嘻”的声音。
清晨,我还是在闹钟响起前就醒了,然后睁着眼,仰面躺在床上等着它响,这段时间就像是在向一个画着刻度的容器中注水,需要一动不动专注地等待。
在既定的时间起床,洗漱完毕后换上正装。领带是丝质的,上面是条状的花纹,女友买的。我在临行前将它在脖子上打好后维持原状着略微松开、摘下,再卷起来混入行李。
镜子里,我身上的衬衫有些皱,皮带粗大的扣眼让整个人都显得陈旧。
七点半,我站在酒店二层的餐厅外,手里捏着早餐券。一个身着大红色旗袍的女孩立在门口,一手收集着这用餐的凭据,一手每每用同一种幅度指引着方位。
翁若华伴着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出现,她的头发绑得很紧,好像是想刻意表现得干练,穿着黑色的一步裙,白色的衬衫,肉色丝袜,和同是黑色的高跟鞋,脸上挂着微笑。
早餐吃得有些仓促,我只需要鸡蛋和咖啡。她则似乎很喜欢冰凉的酸奶麦片。
没有堵车,我们以流畅的速度融在车流里,我恍惚觉得身处的这辆汽车本不具备动力,它只是嵌在车道中,被周遭驱使着不得不行至一个目的地,它是那么迫切地想要完成它的功用,然后就能暂时摆脱这些喧闹的尘埃。
与客户的沟通被抽象成向几位管理岗位员工的汇报。我和翁若华走在一座灰色的大厦里,在一位套着黑色夹克的职员的引领下进到一间巨大的会议室。没有窗户,仅有一扇与空间的开阔极不相称的窄门,我在跨进门的一刻甚至有一种随潜艇一同浮出水面的感觉。翁若华跟在我身后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声音很小,但却发自肺腑。
这间会议室里至少有四个监控摄像头,我在套黑色夹克的员工开灯前瞥见了屋顶角落处闪动的那几个红点。一整面墙前,巨型的幕布已经落下。 会议室的中间有一张白色的长方形桌子,围绕桌子其中的三面共搭配着六把白色的椅子,椅背很矮,除此再无其他。
这位和他的衣着颜色同样深沉的员工走出门外,我和翁若华站在巨幕下显得手足无措。紧接着,一位穿着卡其色连体工装的女职员抱着一个白色纸箱,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进来,没有看我们,她将纸箱放在桌上,迅捷地从中取出装订于塑料封皮的中的纸张,逐一整齐地摆在每把椅子前的桌面上。她在将我的笔记本电脑与投影仪连接妥当后便出去了。
门被关上后,会议室里出奇的安静,也再没有人进来。翁若华和我面面相觑。我回头看了看已带有色彩的巨幕,继而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她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坐在距我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小臂置在桌上支撑着上身,像在晚祷中忘记了祷词。
后来,我想起这次非同寻常的“会议”时,总是不由将它比喻为一次考核,至于考核的标准和目的始终含混,但结果却诚然早已注定。
头顶上陡然传来一声浑厚的轻咳。翁若华猛起身,抬头环顾四周。我退后一步,碰抖了巨幕,其上的画面随即荡漾起来。
那个声音说:“不好意思,”我发觉了嵌在墙体上的若干个扬声器。“久等了。请开始吧。”
我几乎是将U盘中的PPT文件从头至尾、原封不动地念了一遍,语气机械,语速较平时要快。翁若华一开始看看我,看看巨幕又看看别处,后来可能是站久了,便左顾右盼地坐下来,表情和这会议室中的一切一样僵硬。
就这样结束了,没有提问环节。
“也许孙总亲自来,对方才会露面吧。”事后,翁若华说。
她所流露出的情绪,较之沮丧更多的是疑惑。我回想着在这座大厦里所经历的种种过于程式化的遭遇,又看看翁若华的脸上伺机等待着变化的表情,心里生出一种熟悉又浓郁的无趣感。
“真无聊啊。”我不小心嘀咕出来。
“怎么回事?”她说,声音小得不知是在问我还是在问她自己。
凌晨,脚下的柏油路有些湿滑。我在位于鸢市中心的那座旧楼附近放慢脚步,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地面坐下。天黑得很彻底,我望向那座楼,找到那扇不很陌生的窗子。
窗子里没有光亮。我从包里拿出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起来,像是生怕夜里空气的味道沁入肺里。
天微亮时,我走向女友的房子。门外靠近楼梯的一角放着一个盛满垃圾的袋子,超市里需要花钱购买的那种,白色,在昏暗的光里显得格外巨大。
我在包中,穿过的内衣和袜子间翻找着钥匙,找了很久。
老孙在会上说,前不久我和翁若华出差“接触”到的客户已经明确放弃了与我们公司的合作。我丝毫没觉得意外,侧眼看看周围,大多数人只是低着头,表情凝重。翁若华用手捂着嘴以示惊讶和巨大的遗憾。徐曼翘着腿,头歪着,手指摸着耳垂。
午休时,我正靠在椅子上小憩,徐曼碰碰我的肩,我努力睁开眼,看见她示意我随她出来。她的一只脚有些瘸,走路的样子徐缓且左摇右晃,像一只鸭子。我看着她的背影,想笑。
吸烟室里一如既往充斥的根本就不是烟味。她用精致的指尖弹掉烟灰,说:“那个女孩不想干了,说压力太大又不挣钱。”
“现在本来人就多。”我说。
“即便人少一半,也不会给剩下的人涨工资的。”
“这不是废话吗。想什么呐你。”
徐曼咧起嘴,递过一支烟,又细又长,“尝尝?”
我摆摆手,又在空气中向外推了推,接着摸向自己的上衣口袋。
“反正一直也是老孙养她吧。”我说。
“年轻真好啊,”徐曼说,语调有气无力,还拉得老长,“细皮嫩肉的。”
“说的好像你已经七老八十了似的。”
“不行啦,都过三十了,跟人家小姑娘怎么比?”
我笑起来,“怎么?后悔年轻时没开窍?”
“没机会呗,也不懂。”说着,她在我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出差的这几天感觉不错吧。”
我想说翁若华晚上到我房间里来过,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我看你还是摔得轻。”我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
我没有对女友直接说,我们分开吧,而是说,我打算搬出去。她在听到这句话时正在将阳台上已晾干的衣服扔到床上,等着去叠。我曾不止一次因嫌她叠得不规整而让她不要管了,她则从来不听,仍是会抢在衣服干了的第一时间将它们叠起,摆在床的一边。我照例会将那些折叠得不尽如人意的衣服抖开,再重新叠好,放进衣柜里。
女友停下手中的动作,对我说:“你来吧。”接着从阳台取来一个老旧的木凳,置在衣柜前。她站上木凳去碰柜顶上的行李箱,手臂伸长,指尖笔直,像是在逐渐牵引着踮起的脚尖。
“我够不着。”她小心翼翼地跨下木凳,身体在落地时发出一声击鼓似的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