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刚入夜,大雾便笼罩了整条环山高速公路。相距不过三十来米,前方车辆的尾灯便显得模糊不清。高雁翔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踩着油门的右脚逐渐用力,在踩到底的那一刻,她毫不留恋的闭上眼眸,任眼角一滴清泪滑落。
徐慕白,这样的结果,你会满意吗?相恋相依八年,却敌不过你一夕变心,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她是懦夫,承受不了这分离的痛。今儿个下定决心离开,明天却又拗不过内心的渴望再次祈求他回到她身边,一而再的分离祈求,他累了,她也累了。她知道,她爱的卑微而绝望,从一开始,就是她先爱上他,给他全部的自己,全部的心,以至于她的生活除了他,再也找不出其他的重心。离了他,她连自己该如何活下去都不知道。反反复复的折磨,他越来越累,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厌恶,但她是真的离不开他啊。她不知道该如何再祈求他,也知道他再也不愿在她身边多呆一分钟,既如此,就让她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这痛苦与折磨吧,从此后,天人两隔,再也不必反复纠缠了。
终于,彻底解脱了。
艳红的捷豹小跑如一匹野性难驯的猎豹,呼啸着窜上前,左右蜿蜒的态势表明车早已失控,高速公路上原本畅通有序的交通顿时变得混乱,众人纷纷闪避,一时间上演了一出宛如游戏碰碰车的剧目。而红色捷豹,则在没有阻碍的情况下,冲出护栏,直跌进陡峭的崖壁。约莫三分钟后,有沉闷的撞击和爆炸声传来,一抹火光在浓雾中一闪而逝……
1、
“啊……啊……啊啊啊,你小点力啊!”位于长街中心位置的杏林苑内传出的惨叫声响彻半条街,但满街来往的人却并无任何想要探头一望的好奇心。不只是因为杏林苑是这城里最好的医馆,也不只是因为这杏林苑的掌柜和坐堂大夫都是当世活菩萨,而是因为这样的惨叫声在最近两个月来,他们已经听到耳朵起茧,浑身麻痹了。
为啥?还不是杏林苑那个本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深闺等人来娶的小小姐突发奇想要到铺子里帮忙,结果弄得满铺上下天怒人怨,却又没人敢轰她走。只因她医术超群,尤其是对于骨伤,极有超出乃父之势,经她手的骨折几乎没有不痊愈的,而且痊愈时间短且效果好,这样的杏林圣手,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将她轰出医馆?
对眼前痛得死去活来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吃了她的患者表情视若无睹,苗冬芽探手接过贴身丫头递过来的干净布条,将刚固定好的夹板绑牢,一边绑一边移动木板以确定绑带的松紧度。在这个过程中,她丝毫没有放轻手上的力道,任对方又痛了个死去活来。
“冬……冬芽,”一旁的坐堂大夫——苗冬芽她爹苗老爷子一脸痛缩的看着患者,目光在看向自个儿女儿时顿时复杂起来,“那个,你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从早上进铺子开始一直忙到日正当午,纤纤弱质岂能承受?
连抬头看他一眼都没,苗冬芽将布条打结,再利落地将空出的一端挂上患者脖子,替他调整好左手臂的高度,确认他日常行动都不会影响到受伤的骨头之后,她伸出一只手,直伸到患者鼻子下,伸到对方脸红,再也耐不住的从怀里掏出三个铜板递给她,她才淡淡收回目光和手,任丫头收拾手边的一团乱,抬眸看了父亲一眼,淡淡道:“不累,你累了就去歇着。”一边说一边转向下一位双眼含泪想要闪开却又不敢的患者,双手握着他受伤的右腿用力一捏,惨叫声再次响彻医馆。
苗老爷子忍不住又缩了缩肩,假装没有看到刚才那位接好骨的患者正以逃命的速度奔出医馆,一脸含泪的看向女儿:“爹怎么会累?爹只是心疼你。”
抬头看他一眼,苗冬芽不再搭话,专心处理手上的伤患。苗老爷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摇摇头,坐回自己的位置——在他的看诊台前,已经挤满了人,生怕一不小心没排上号就沦落到给苗小姐整治的惨境。
虽然没有抬头看,苗冬芽也能想象出她老爹的表情,有迷惑,有心疼,有无奈,又一脸掩不住的欣慰,仿佛明儿个死了也能闭眼一般。她是不知道以前的苗冬芽是怎样啦,听丫头说她自幼体弱,必须得在床上静养才能活得长久一些,一养就养了十八年。苗老爷子开始着急宝贝女儿的亲事,托了城里最有名的金媒婆说媒,说的是京城的大富人家,那家据说也有个体弱多病的小公子。金媒婆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苗冬芽说成是盖世神医,那家人要娶了她就等于是请了尊菩萨回家,保证小公子能长命百岁,福寿绵延——当然,这话是那大富人家的管家上门下聘时察觉被欺,气愤难忍时丢下的,末了,那管家气哼哼地道:“什么活菩萨?不过是个短命鬼,存心触我家少爷的霉头吗?”当时苗老爷子听到这话,自是气得吹胡子瞪眼,苗冬芽听着丫头的转述,也是一口气上不来,就此晕厥过去,再醒来,呃,再醒来,就成了今日的苗冬芽了,沉默少笑,一日里说不上十句话,并且再也不肯养在深闺了——在察觉杏林苑其实早就入不敷出时,硬拗过她老爹的坚持,进了医馆做了不挂牌的大夫。
没错,她不是原来的苗冬芽,她清楚的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记得那一天冲下山崖的决心,但她却没有死,反而来到另外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时空,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这里没有现代社会的便捷,没有瞬间传遍全球的资讯,更没有一夫一妻的平等,但却有着让她安心的淳朴与宁静。她不是没有挣扎过,但一股强烈的意识告诉她,一旦她离开这具身体,那原本的苗冬芽就再也回不来了。看着苗家那个溺爱女儿到极点的爹爹,听说还有四个游走四方行医为她寻找珍贵药材续命的哥哥,她终于决定在这里住下来。
还记得第一次看着铜镜里的苗冬芽,她长大了嘴,半天不敢相信镜子里的人是自己。孱弱如蒲柳的身姿,虽苍白却如朝露般的容颜,怯怯如水雾的眼眸,嗯,若不是眼眸中那熟悉的虽带点孩子气却依旧坚韧而冷沉的眼神,她几乎就以为自己真的是苗冬芽了。
或许,做苗冬芽会比较幸福吧,至少可以假装没有过那样的伤痛。
“冬芽儿,要不要爹再去找找金媒婆?”打烊收拾铺子时,苗老爷子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将心里的期盼说了出来。自女儿醒来后,他坚定的认为是受刺激太大,才会导致女儿变了性子,若要让她变回来,还是得解决了她的终身大事才行。
呜呜呜,他多想念以前的冬芽儿啊,虽然整日躺在牙床上,整日与药罐为伍,但看到他,起码是笑脸盈盈,娇语声声的,哪像现在,两个月了啊,她硬是没给过他一个笑啊。他的冬芽儿,笑起来多美啊,多清新脱俗啊,连早晨初起的朝阳都赶不上冬芽儿的笑呢。但她现在,却只会拿眼冷冷地看他,说话也淡淡的,仿佛……仿佛要不认他这个爹似的,就像现在,她又拿那双好看的眼斜斜地冷睨他了,连声音也冷的让他的心拔凉拔凉的。
“等等,等等……”她还来不及说话,医馆外一叠声的叫唤吸引了父女俩的目光。只见来人一袭白色儒衫,目测即知布料上乘,他头戴玉冠,面容温润,笑容儒雅,晚风拂过,衣袂鬓角飘飞,似仙人下凡——若不是跛着腿一瘸一拐的话,确实是仙人下凡。
苗老爷子与医馆众人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目光一致转向正准备封上最后一块门板的苗冬芽。她目光淡淡一扫,丢下手上门板,在那人跛着脚正准备跨上台阶时,她那只青葱玉手就这么恰到好处的伸到了他的鼻子下:“诊金!”
来人一愣,细长温润的目光看着她细嫩的掌心,看着看着,白净的面皮就现出几缕可疑的绯色来。他努力屏住呼吸,不敢让气息喷在她的手掌上,再眨眨眼眸,看向那张毫无表情的丽颜,小心翼翼地笑道:“下次……下次一并给……”看那只手还有往前送的意思,他微微后倾,却忘记了自己受伤的腿,顿时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哎呦”一声,疼出一头的冷汗,却还是冲着她笑道:“在下……在下徐慕白,特来请姑娘医治腿伤……”他声音清朗有礼,即便因忍痛而显出几分沙哑,依然好听的让人心情愉悦。
苗冬芽伸着的手猛然抖了一下,略显恍惚的眼眸起了一层白雾,随即又一脸嫌恶,更为坚定地伸出手掌,直逼到倒地的徐慕白鼻子前:“先付钱!”
徐慕白本能的伸手入怀,但随即面上又呈现出尴尬的红,羞赧的轻笑,温润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惑人的涟漪。他讨好地看向她,轻声道:“我……出来的匆忙,忘了带钱袋。下次,下次我一定记得带钱,行么?”
在那样的目光下,苗冬芽觉得自己的心蓦然柔软了起来,但她却猛一咬牙,狠声道:“不行!”徐慕白,徐慕白,因了这个名字,她心软不了!
徐慕白的脸便愈加尴尬了起来,甚至那温润的目光也透出几分羞赧了,只脸色却越发的苍白了起来,额头细密的冷汗也在这较劲中转为了大颗大颗的汗滴。
冬芽眼眸低垂,强迫自己无视他的神色,强硬的伸着手。
“冬……冬芽儿!”有些看不过去自己女儿的作为,苗老爷子含泪挺身而出,“先救人,救人比较重要……”他好怕再这么僵持下去,这个如仙人般的徐公子从此就只能做跛脚仙人了,他们可都是救死扶伤有医德的大夫啊!
冬芽沉静的黑眸先看向老父亲脸上的祈求,再转向徐慕白虽脸色苍白冷汗直滴却依然努力维持的讨好笑容,最后定在他软软的躺在地上的左腿——看样子是真断了,亏得他一介书生,一路忍着痛过来,又跟她罗嗦这么久,竟没叫一声痛。
冬芽使劲眨掉眼眸中突起的朦胧,就地蹲身,右手摸上他左腿,不需用力就能感觉到他浑身轻抖个不停——确实是疼的不行,这人却硬是一声不吭,与其他人呼天喊地的样子比起来,忍不住让人佩服。
抬眸看一眼他痛的全白的脸上带着的轻笑,冬芽本是放轻了的手劲忍不住加大了两分,果见他浓眉一皱,整个人几乎痛得缩成一团,连那脸上的笑都带了几分可怜的意味。她终是心里不忍,放松手劲替他接上骨,接过宽布条轻柔的绑扎好,在苗老爷子和伙计将他抬进医馆时,她张嘴想要制止,但却在看见他脸上讨好的笑时硬忍住了。
连两个铜板的诊金都付不出的人,若不管他,说不定会在医馆前躺到饿死吧?好吧,正所谓医者父母心,她忍了。
假装没有看到丫鬟和伙计戏谑的目光,冬芽进馆封上最后一块门板宣告医馆打烊,昂首走过以可怜小狗目光望着她的徐慕白进了内室,脸上淡漠的表情顿时转为了懊恼。
他饿不饿死关她什么事,她在忍什么啊?
2、
她,果然是忍错了!
望着眼前轻漾着春风笑意,眼如秋水般的家伙,苗冬芽恨不得一把捏碎了手上的腿骨。他原本早该愈合的左腿现在又回到她手上,新生的骨头脆生生的断裂,他不疼,她都替他觉得疼了。
是怎样?真的这么不想要这条腿吗?那她痛快点一刀切了,他就可以如愿以偿的做他的瘸腿仙人了,以后看他还能不能笑得这般的风骚这般的惹人,这般的让人移不开目光,这般的让她火冒三丈气冲九天!
“小……小姐!”丫头递上干净的布条,忙碌的目光在瞥见徐慕白时,吓得几乎崩溃,一把扔了手上的布条,转而抓住她的右手,说话也结巴的厉害了,“不……不能再用……用力了,徐公子……徐公子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