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别墅,金山银山,跑车,游艇,花不完的钞票……都燃烧在这最朴素的坟墓前。
外婆在世时,没有住过大别墅,没有见过跑车游轮,更别说金山银山,她衣兜里永远装着的是老旧的绣花荷包,里面仅有些零零碎碎不过百元的零钱,一听子女们回来了,她就走街串巷买肉杀鸡,邻里街坊便知道她家孩子们回来了,因为被生活的艰辛磨搓的爬满皱纹的脸庞此刻却笑成一朵花,在我的记忆力那就像过年,屋子里大人们忙着做各种佳肴美味,香气四溢,院子里的我们嬉笑打闹,甚至搞得鸡飞狗跳,一大家子好不热闹,那时路过的人们肯定驻足痴望,末了会说这家子有喜事,而如今这里荒草丛生,庭院破败,那屋子里忙碌的子女们如今也年过半百,雪鬓霜鬟,院子里打闹的孩子多半已到而立之年,娶妻生子,而那位鸡皮鹤发的老人永远停留在照片上了。
外婆这一辈子幼年经历饥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饿死在草堆上,后来祖国发展越来越好,人们的生活也蒸蒸日上,但这位老人吃过饭的碗里从未剩下过一粒米。好景不长,那年因为肺结核到处肆虐,外公不幸感染,那时候医疗水平有限还没有特效药物,仅有的青霉素也没有普及全国,又加上家里无钱医治,不久他便撒手人寰了,留给外婆的只有六张需要吃饭的嘴,大的才刚十五岁,小的还嗷嗷待哺,只需一夜之间她便两鬓斑白,我看过仅存的一张外婆的黑白照片,乌发齐耳,细眉杏目,却有一双能储春雨的大眼皮子,小巧的鼻子下是轻抿的嘴巴,嘴角微微上扬,绽出两个小酒窝,清瘦的脸庞嫣然一笑,这应该是外婆二十岁左右的照片,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是谁说的“岁月从不败美人”,而如今“夫埋泉下泥销骨,妻寄人家雪白头。”
那时候的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又有怀中饥肠辘辘的婴儿,好心人会觉得这家人可怜送点吃的穿的,但那个时代家家都是衣单食薄,救急不救穷啊,生活的转机是现在的外公来了之后,一切慢慢步入正轨,他们还有了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岁的儿子——我的舅舅
我从小便在外婆家长大,用现在的话说是留守儿童,而那个时候像我这样的孩子都是为了躲计划生育,这样的生活环境注定了我自卑,敏感,多疑,刚上小学的时候我总坐在角落里,因为那时候老师总不厌其烦的要求每个学生都带着户口本来上学,好像天天都在人口普查,她那敏锐的双眼总能一下子就捕捉到我,我没有户口更没有本,就在同学们都开始上课的时候安安静静偌大的校园只有我微小的身影在东逛西晃,实在没有意思了我才慢悠悠回家去,然而外婆再火急火燎的把我送过来,唯恐耽误我上课,她给老师说的话我至今都记得,“您就让这孩子上学吧,现在正是上学的年龄,不上学她大字不识将来能干什么啊,她怎么养活自己啊!”她说这些话时已经泪眼婆娑了,外婆不懂什么深奥的道理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她都未求过人,而如今为了我她东奔西走低声下气。后来有了户口,我才明白活生生的人不一定能被认可,只有国家承认了给你一个身份你才能享有作为人的权利。
户口的事情解决后,我以为我能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可是他们又开始嘲笑我没有爸爸妈妈,直到有一天我哭哭啼啼的回家了,再也不愿去上学,恨同学憎学习,外婆问我嘲笑的那些话是谁说的,她拉着我一家一家的敲门,并郑重的告诉他们,我的爸爸妈妈在市里面,终有一天我会去市里面上学。
我又开始开开心心屁颠屁颠的去上学了,并在心里觉得自己跟这里的人不一样了,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我就坐小汽车风风光光地去市里面上学,留那些同学们吸着鼻涕流着哈喇子拖着腮帮子满眼羡慕,可是这一年来一直等到18岁,因为那年我考上大学,来到了省里。
不认识的人一定会以为我身上发生了励志的故事,努力学习然后考上好大学全家团聚,其实不是,我不喜欢学习,从小学开始,为了讨好同学中的孩子王,我们总一起打牌,外婆从来不知道的,渐渐年迈的她总盯着钟表怕遗忘了时间,算着我快要放学了,便开始准备饭菜,而我从来都是觉得一回到家饭就应该在碗里,菜就应该在盘里,因为我是学生,我的时间很宝贵,应该第一个吃饭,应该争分夺秒的去学校学习,殊不知,我却在路上和同学结伴而行去打牌,最后踏着铃声走进教室,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也从来不做,却没被罚过,因为她检查作业只是看完成没有,却不看对错,我能几分钟做完一张卷子,答案却全是错的,这个秘密有一天被母亲发现了,她和父亲偶尔会回来送点钱和漂亮的衣服,并不久待,有一天母亲看见门外的窗台上有一本被雨水冲刷褪色的练习册,便随手捡了回来,她也就不经意撇了一眼,这道题是错的,然后往下再看又是错的,再翻一页还是错的,看完十页后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你就是这样学习的,做给大家看的。”外婆总和父母说我很乖上学积极学习也好,原来不是这么一回事。当时在气头上的她动手就要打我。
“别打,这孩子可怜。”外婆狠狠甩开她的手,双手护着我把我搂进怀里。
“有话好好说,多久不回来一次了,回来就打孩子。”她带着责备的语气质问她的女儿。
“妈,你知道在外面多不容易么,等她长大了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工作她会后悔如今没有好好学习的,她会埋怨我们没有严厉管教的。”
“识几个字会算个数还能没有活干,那要是都学习好考上大学,谁当普通人呢?”
而现在的我想说给那时的外婆,学习很好,才能当个普通人,学习如果不好,找不到份好工作,生活再不顺利,普通人的生活她都过不上。
只是那时候的我从心里已经开始叛逆,不懂妈妈的做法,也不想和识字不多只通大道理的外婆谈心,一直到上高二我才开窍,但基于基础太差努力起来也格外吃力,一直到高考前每晚我都是打着手电筒趴在被窝里做题,最后也只是考了个大专。
外婆却是最高兴的,在她看来我健健康康成长现在又有大学上,已经比那些早年辍学未满成年就外出打工的同龄人强多了,大学三年我回到了自己家里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很少再回去看望她老人家,只是在逢年过节打电话问候一下,她总是说身子骨很硬朗,让我们都忙自己的不用操心她,那些年似乎生意好做了点,每个人都忙着挣钱,七个子女回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总伫立在街尾桥头对着远方望眼欲穿,真的有一次她女儿回来了,一直走到她跟前,那双老花眼激动的泪光莹莹。
外婆最牵挂的是母亲,每次我给她打电话她问的最多的就是母亲的身体。
“姥姥,天冷了你出门要多穿衣。”
“我刚吃过饭了。”
“姥姥,我找到工作要上班了。”
“唉!这天气变凉你妈妈关节又该犯了,她腰椎有突出,,小时候身体就孱弱,你们都长大了要帮她多干活……”
她的耳朵越来越听不清了,每次都是答非所问,然而这通稀松平常的电话挂了之后再次响起便是两天之后的噩耗,外婆重度脑溢血正在医院抢救,之后又迅速转到手术室做开颅手术,术后又在监护室观察,转到普通病房可能是大夫的一点悲悯之心吧,这样子女还能看看这位老人。
可是外婆她还没有等到我拿到第一份工资给她买的礼物,她也没有享受到这几年子孙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她更没有给任何人在床榻前为她擦屎端尿,照顾她饮食起居的机会,便天人永隔了。
多少年了我仍记得那个深夜,狂风肆虐,无情的沙土吹打在脸上生疼,跪在坟前人们,有的哭天抢地,有的声嘶力竭,而我默默地流干每一滴眼泪,我的外婆便要永远的沉睡在这里了。
这些年里,每到周年子女们便不远千里即使忙的不可开交也要回来到坟上烧一烧叩一叩,而我总是工作太多朋友聚会诗和远方,很少去看外婆。而如今回去,土地重改,又有新坟添置,我已分不清哪个是她老人家的坟墓,顿时觉得愧疚万分。
雾色沉沉,坟冢垒垒,没有哪一户立的有墓碑,而母亲总能一下子看到外婆的安身地,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每年的这一日祭拜,只是天未黑因雾朦胧,地未老为雪白头,子欲养而亲两隔。
外婆养育我的那些年里,我能用牵强的词汇描绘出每一分每一秒,能用贫瘠的表达去记录每一点每一滴,甚至我曾想去写一篇长篇小说来祭奠平凡无奇的她,也许这只是个梗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