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我进这个家门之前,我家公子爱上了一个姑娘,曾下厚聘求娶。
可那个姑娘说,他还会爱上更多的姑娘。
我家公子不信。
于是那个姑娘坠楼死了。
而后公子将我从城西的牙婆手里买回来,取名见星。
见星,那个姑娘也叫见星。
但我却不知道他有没有爱上我。
壹
我被我家公子领回府的那日,已经满了十五岁。
这个年纪在众多被卖的小姑娘当中,已经算是年纪大的了,通常被人买来不是做通房,就是做粗活。
而我家公子统统没有,只是沉沉地看了我一眼,让我做些整理杂物,伺候笔墨的工作。
日子长了,公子待我也胜往常亲近。
譬如他会告诉我他的名字,段拙,字独思,取“独思守拙”之意。
我说我没读过书,不懂什么是“独思守拙”。
他便把我领到桌前,写下这四个字,捉着我的手一一指认,独,思,守,拙。
他教我写字时离我很近,手心很暖,灼热的鼻息喷在脸颊,挠得我心里痒痒的。
心里一发痒,手中的笔便会不自在地扭曲起来,在纸上洇了一大滩的墨。
我不喜欢写字,可他愿意教我便愿意学。
迟暮之时,我已经能将这四个字写得丝毫不差。
他笑得开怀,让小厨房给我做了一碟子栗子糕,以示嘉奖。
我为了哄他高兴,索性将字多写几遍。
栗子糕送来的时候,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外头来了个粗布衣裳的男子,隔着窗子叫他过去。
他嘱咐我坐在原处等他,我咬着栗子糕,看见那个男子正贴在他耳畔,低声同他说些什么。
未待那男子说完,公子面色已然苍白如纸,单薄的衣裳被夜风吹得鼓鼓囊囊,显得身条更加消瘦如柴,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我真的怕他会被吹走,于是跑到外头捉住他的衣角。
那男子一早警觉我出来,直立在一侧盯着我,半晌后悄声离去。
可公子好似并没发觉我的出现,像个木头人失魂落魄,愣愣地瞧着路边盛开的山茶。
我误以为他是想要那朵山茶,便折下来递到他面前:“公子,见星给您。”
公子一怔,突然一扑抓住我的肩膀,嘴唇翕动,湿漉漉的双眼流淌着满夜的星河。
“见星!”
他重重地低呼了一句,无比眷恋地看着我的脸。
我心里微微一动,将手中的山茶花又往前递了递,轻声道:“见星在。”
他抱着我,跟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哭得嗓子都哑了,期间一直含糊不清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我这个见星听得到,但他的那个见星听不到了。
那夜红烛烧化了许多根,一直烧到第二日清晨。
公子哭累了,便央我陪着他作画,墨汁,朱砂,丹青,都需不停添补。
我收拾着笔洗里的脏水,一夜没睡,一步一步看着公子笔下的美人跃然纸上。
这美人与我有八分相似,肤白如雪,眉目含情,正捉着一朵艳丽的红色山茶,指尖微微用力,好像在与谁较着劲儿一般。
这画太生动,我别过脸,瞧着窗外微微亮的天空,轻声说道:“天明了,奴婢去端些热水来,伺候公子洗漱。”
等我端着热水进来时,他已经坐在椅子上,阖眼沉沉睡去了。
画上题着两个字,见星。
公子一夜像是老了十岁,我取来薄毯轻轻搭在他的身上,端起笔洗慢慢走了出去。
路过窗外时,我看到了桌上的美人图,想起入夜时分我跑出去时,那个男人嘴里漏出来的话。
“老爷是您的父亲,您还能问责吗!”
贰
老爷是公子的父亲,却不是我的父亲。
所以倘若我去问责,那断然不会背上不孝之名。
只是脚步还未迈进老爷的书房,便被夫人叫住,我赶忙低下头退避一侧,端起手中的小盅,解释是公子命我前来送汤。
夫人刚要点头,她身后的婆子却突然指着我叫道:“这不是前些日子坠楼的见星姑娘吗?怎的出现在了这里!”
我慌忙后退一步,手里小盅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顿时泛起可疑的白沫。
夫人身后的婆子赶忙跑上来,捉住我的手腕。
我抬起头,看见夫人指着我颤声道:“你,果真是你!来人呐,快抓刺客!”
我赶紧跪下,辩解道:“不是,我没有死,我也不是什么刺客,是你们认错人了!”
那婆子指着地上的白沫问道:“那这是什么,这汤里有毒,你想害死老爷!”
这事我肯定不能承认,于是我被甩了两个巴掌。
那婆子抓着我的头发,狞笑道:“既然没有下毒,你便将这东西舔干净,你吃了,我们才信你!”
我梗着脖子不肯低头,满目哀伤地看着夫人。
“夫人救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夫人皱着眉,手中佛珠一颗一颗地被她越拨越急,最终别过头,算是默认婆子的举动。
婆子用力摁着我的脑袋,我亦抓着她的手。
挣扎间头皮撕扯,疼得我咬紧牙关,耳畔嗡嗡作响。
跪在地上舔羹汤,算什么,算是狗吗!
我是人,怎么能做狗!
我心里一发狠,索性都顾不得了,拼尽全力,往她怀里狠狠用力一撞,头皮立时尖锐地疼起来。
但疼只是暂时的,我获得了自由。
心头突然松快许多,我赶忙爬起来,胡乱拨着眼前的碎发往院外跑。
夫人惊慌失措地大喊:“来人啊,快抓刺客,抓刺客!那个刺客她又来啦!!”
突然有鲜血自额头流下来,我抹了一把,又抹一把。
这里当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连个普通的婆子下手都这样狠,生生拽下我一块头皮来。
我得逃,得赶快逃。
可我还未跑出拱门,便被四面家丁齐齐围住,他们手中皆有棍棒,一个个凶神恶煞,如同深夜的饿狼。
我转身,瞧见与公子一般眉眼的老爷。
公子的眼睛里有星河,但老爷的眼睛里,却只有刀子。
老爷开口道:“你也是陈大人派来的?”
我摇摇头,跪在地上求饶:“老爷冤枉,奴婢从不认识什么陈大人,奴婢是公子从牙婆手里买来的。”
老爷又道:“那你可认识见星?”
我茫然抬头:“见星?”
老爷还想再问什么,忽然公子拨开众人,跑进来将我护在身后,大声嚷道:“汤是我让她送的!见星已经死了,爹爹难道连一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婢女都容不下吗!”
我赶紧低下头哭起来,等他蹲下来心疼地捧起我的脸。
我捂着伤口不肯抬头,他捏着帕子轻轻盖在我受伤的头皮上,低声道:“不怕了,我带你走。”
叁
段拙带我逃离了那个家,住进了客栈里,任凭管家怎么劝他,也不肯回去。
段拙一同带走的,还有那幅美人图。
我养伤的那几天,一直看挂在墙上的美人图,一直问他,见星到底是谁。
开始他还搪塞我说见星就是我,可被我问得烦了,便告诉我见星是前些日子坠楼的女子。
我垂下眼帘,轻声问道:“公子喜欢她?”
段拙点点头,我又问:“那公子喜欢我吗?”
他看着我,陷入了沉默。
我拿起帕子擦擦眼睛,望着外头低垂的夜幕,轻声道:“我昨日接到了陈大人的密信,他让我在这两日之内尽快杀了你。段拙,你不该带我出来的。”
段拙望着墙上的画,轻声说道:“可我若不带你出来,死的人会是我爹。”
我有些吃惊:“你知道我要杀你们父子中的一个?”
段拙低声笑道:“你呀你,我可从没让你送过什么羹汤,更何况,没读过书的姑娘,哪有一上来就写字写得那样好看的。”
那句“你呀你”说得太过宠溺,听得我耳朵有些发烫。
“还不是你教得好。”
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个男人在一点点攻克我内心的防线,当初见星为他坠楼不是没有原因,这样心思玲珑的男子遇见了,岂能不心动?
我也坐起来,站在地上看向墙上挂着的见星。
段拙画的是真好啊,旁人看到的只是见星的风情与气质,他却能触摸道她眼底的哀寂与热烈。
若是给她一缕香魂,兴许都可以直接走出来了。
“见星是我姐姐,她是因你而死。”
“我知道,她不忍心杀我,于是你就出现了。”
我笑了,慢慢走过去,右手攀上他的肩膀,悄悄露出指缝里的刀片。
问他:“那你猜,我舍不舍得杀你?”
“舍不得,你若是想杀我,早就动手了,何必又去招惹我爹。”
段拙说得太过笃定,眼睛没有一瞬离开过那幅画。
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知晓我的来意后都会对我敬而远之,即使有谨慎胆大者,在我近身之时也会心生紧张,满心怀疑。
可他肌肉放松,泰然自若,似是坚信自己心中所想,或者干脆将这条命都交在我手中。
我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手慢慢抬起来,窗外响起几声尖锐的鸟鸣。
陈大人的其他杀手已经等不及了。
我盯着他澄澈的眼睛,突然改变了注意。
我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道:“我愿你放你一条生路,你可愿跟我走?”
他反握住我的手,手心干燥而温热,轻声道:“段某之幸。”
结局
见星一定是深爱他的,甚至甘愿为了他放弃自己的生命。
而我作为见星唯一的妹妹,又怎能为了苟活杀了段拙?
漆黑的夜扑在我们身上,浇灭了万家灯火。
我施展轻功,抓着他奔波于瓦片上,身后立时出现了十来个漆黑的身影,亮出手中的长刀,紧紧追赶。
两个人逃不了多远,但我愿意用自己的命,给他搏出一条生路。
令我意外的是,看起来瘦弱的段拙竟能跟得上我的步伐,五六里地奔波下来,我体力反倒落了下乘。
几个黑衣人将我们团团围住,我气喘吁吁,观看四周地形,慢慢后退贴近他。
低声道:“西北方向有个窄胡同,跳进去左手边那户人家今日远行了,一会儿我拖住他们,你借机离……哼!”
我腰眼一麻,低头看见一截利刃穿透了我的小腹,忽然利刃一转,疼得我跪在地上,涔涔的血流了满手。
段拙是不是蠢啊,这时候杀了我,岂不是等于束手就擒!
不对,他何时有的兵刃?
“我死了,谁还来保护你!”
段拙蹲下来,漂亮的眼睛里低垂着璀璨繁星。
“见星,你这个杀手当得跟你姐姐一样,不合格啊。”
我恍然,原来他是陈大人派来试探我们姐妹俩的!
我哑然失笑,看来见星也不一定是自杀的。
怪不得他说独思守拙,怪不得见星说他还会爱上别的姑娘!
“见星……来世,别再遇见我了。”
我忽然想起,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推开他欲合上我双眼的手,望着他满目星辰,轻声道:“我不叫见星,你记住,我叫,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