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谣
清樾
见到那位老人的时候天气已近仲夏,我那时还年少,抽烟,也喝酒。最重要的是我那游手好闲的职业,整个夏天骑着摩托车像一匹脱缰了的野马,游荡在西北高原上的村舍和田野。
那老人古铜色的脸让我看到了时间与岁月蹉跎下的刻痕,他同我祖父一样喝着茶叶很重的苦茶,整个人很消瘦,从他佝偻的身形里可以看的出他年轻的时候个子很高,西北的天很蓝,空气燥热,照得大地火辣辣的,茴香花开的金灿灿,那些年轻的女人和孩子们可能还在枸杞地里忙活,整个河弯就剩下我和这位老人,他头上戴着一顶很破旧的草帽,头发和毡片一样紧贴在额头上,汗珠顺着颧骨高凸的脸颊往下流,脖子上搭着一条泛黄的白毛巾,一件皱巴巴的衬衣包裹下的肋骨清晰可见,眼睛深邃,牙齿被常年的烟火熏的泛黄。老榆树下的塑料袋里装着几块干了的白饼和两个不大的西瓜,老人很热情的招手呼唤我过去,我扔下摩托车,沿着水坝那条久未流过水的干涸渠道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年近耄耋,雪白的山羊胡紧紧贴着下颌,两只手黝黑粗大,骨节突出,赤着脚顺着麦趟一路行进,看着倒在地下金黄的麦穗,我突然想到了多变得人生,麦子从发芽到成熟要六个月,人可能要几十年,他生命的意义是在这金黄的麦地上写赞歌,春天在这里犁地耕种,夏日汗流浃背的时候在这里浇水,这棵老榆树和他年岁差不多,夏日最炎热的时候他就铺着乳白色的狗皮褥子下面睡觉,他年纪大了,记住的事情不多,他说:“别看我现在整天对着这麦地,叫喊麻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后山带着我的狗打死过狼”,从他不再清澈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他过去的生活,只是这岁月如织,他还没弄明白,已近垂暮之年。
从生到死犹如白驹过隙,短短几十年,他最快乐的日子是他结婚的时候,那时的他年轻帅气,有着庄稼人的力道,一双大手刚劲有力,吃大锅饭的时候他的工分是最高的,他没进过私塾,他的父亲在土改中被批斗,说自己是地主儿子得时候老人笑得有些悲凉,因为成分问题,那个年月他总感觉自己低人一等,怕别人指着脊梁骨说三道四,于是拼了命的去土地里“洗澡,”我在想,如果那个年月里没有政治的风暴他可能会是一个少爷,也可能读书,家境殷实的他可能还会娶上旧县城城南女子学院的大家小姐,可是他的一生与我所想,囧然不同。
讲起往事他洋洋得意,他的女人是他用毛驴驮回来的,那个年月里结婚杀只羊就算很阔气了,而他结婚杀了两只。他二十岁结婚,与老伴风雨同舟几十年,很可惜,几年前老伴离世了,说到这里老人黯然伤神,我不懂他们那个年月的感情,我只知道老伴离开后他没有快乐过,他会在黄昏的时候在老伴的坟头说说话,夜里屋子里亮着灯,回首
过去的日子。
他确实老了,原来伴随着他的那些东西,在岁月的长河里消失殆尽,他年轻的时候枯草河的水日夜流着,这里还不是一片碱滩,那个时候大地上的麻雀很多,老鼠很多,猫也很多,整个村子都点着煤油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饭量大,总是饿着肚子,农业社的时候为了自家那群嗷嗷待哺的小崽子,偷了公家地里的土豆,结果被队长发现,后果严重,自己被押在土楼上做思想报告,因为一口吃的,被人指指点点背上了“贼”的骂名,那时孩子还小,为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他放下了自尊和荣辱,经受着流言蜚语的毒蚀,比起那段艰苦的日子,我更同情我眼前的这位老人!
他没走出过大山,后来的日子好了,单干后他勤劳能干,靠着双手过日子,养着几箱土蜂,供养孩子读书,自己的子女也都是半途而废,没有很好的工作,接了自己“犁沟”大学的班,他和老伴凭着辛苦给孩子成了家,后来老伴去世了,他不愿住在儿女家里,一个人孤独的在自己的老房子里住着。他又亲眼看着他在河弯里种下的树,如今只剩下一截截露出土地的木桩,时过境迁,这辈子快要走到尽头了。
他养着一条狗,解除他的孤独,儿子和儿媳离得远管不着他,自己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前半生,是老伴做饭给他吃,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要自己照顾自己,他不吃还要给那条老狗弄吃的,他和它在风烛残年的日子里,相依为命,他不知道它先死,还是自己先死。他死了留下它怎么办?
那天很难得的和他聊了那么多,听他讲了许多过去的故事,我站着的地方曾经河水在这里日夜奔流,夏天的太阳落得晚,河弯不多的几棵树绿的耀眼,天边的落日像被点燃的火球,从西边落下,我把头盔挂在摩托上同老人告别,他挥挥手我骑着车子飞驰在无际的原野上。
几年后的夏天我忽然想起有些事情还没有弄清楚,还有很多故事要去整理,于是我骑着新买的车子,行驶在路旁茴香花繁盛的公路上,去寻找那位比我祖父更老的老人。
我并没有在那棵枝干快要空虚的老榆树下找到他,听到河弯放羊的男人说,他死了,在几年前的冬天冻死在自己的家里,人找到他的时候身体已经僵硬了,保温瓶中的水在地上结成了冰,他的尸体旁躺着那条老狗,他用绳子勒死了它。
我听完放羊人的话沉默了,耳边又响起他讲过的那些故事,和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容,我没听到故事的结尾,他把它带进了坟墓。于是我有些怅然,有点想那个可怜的老头。
西北的天空空气低沉,天空中飞着成群的燕子,看来天就要下雨了,我看到了不远处那所快要倾塌的房子,仿佛看到了他的样子,戴着破损的帽子,搭着泛黄的毛巾,望着我挥手,是的,这个夏天的黄昏就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