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章上(2)
五、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万章问:尧把天下让给了舜,有这回事儿吗?孟子回答:不是,天子不能把天下让给别人的。万章再问:那么舜是从谁那里得到天下的?孟子回答:是从上天那里。万章又问:天把天下给舜,有什么样的命令吗?孟子说:当然不是,上天并不用语言表达,它是用世间的发生的事情来昭示它的用意。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
万章继续问:上天具体是怎么用发生的事情来昭示的?孟子说:天子能推荐某个人给上天,但不能要求上天一定将天下交给这个人。如同诸侯能推荐某人给天子,但不能要求天子一定接受这个人,大夫推荐人给诸侯也是这样。
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那时候尧将舜推荐给天,天接受了;把他展示给百姓,百姓也接受了。所以说:天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发生的事情昭示它的用意。万章再问:具体是怎么个情况,我们才说推荐给天天接受;展示给百姓百姓接受。
孟子回答:让舜主持祭祀,神灵愿意来享受他的祭祀,这就是天接受了舜。让舜主持政务,结果政通人和,这就是百姓接受了舜。上天把天下给了舜,也就是百姓把天下给了舜。所以我们说天子自己并不能把天下交给谁。
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舜帮助尧主持政务,总共二十八年,这不是单纯凭借个人力量就能做到的,这其实就是天意。帝尧驾崩以后,舜为尧守三年之丧,完毕以后他避让帝尧的儿子,到了南河之南。那些要去朝见天子的诸侯,都不去朝见尧之子而去了朝见舜,诉讼的人不去找尧之子而去找舜,歌颂君王的人不歌颂尧之子而歌颂舜。
所以我们说是天把天下给了舜。在看到所有这些以后,舜才终于回到中国,登上天子的位子。相反如果舜占据尧的宫室,逼迫尧的儿子让位,这个就是篡位,而不是天给予了。
《尚书·泰誓》说道:上天用百姓的眼睛看,上天用百姓的耳朵听。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很显然,在孟子这儿,天就是百姓,也就是今天的所谓“以人民的名义”
六、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
万章问:有人说,到了禹这里,人的品德衰败,所以不再传位给贤明的人,而是传位给王的儿子。是这样的吗?孟子回答:不尽然。或者传位于贤明的人,或者传位与王的儿子,上天自有区分。
当年舜将禹推荐给天,十七年以后舜驾崩,守完三年之丧,禹也是避让舜的儿子去了阳城,天下百姓愿意跟随禹,如同当年百姓跟随舜一样。
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
后来禹也是将益推荐给了天,七年以后禹驾崩,三年丧期结束,益也是避让禹的儿子启,去了箕山之阴。这次情况不一样了,朝见的、诉讼的,不再去找益而是去找启,称呼启是我们的君主的儿子。
歌颂恩德的,不去歌颂益而是歌颂启,称呼启是我们君主的儿子。尧的儿子丹朱、舜的儿子商均都不够贤明。而且舜辅佐尧、禹辅佐舜时间比较长,给百姓创造实际利益的时间也就长。
而禹的儿子启比较贤明,并且能继承禹的政策,同时益辅佐禹的时间也太短,给百姓创造实际利益的时间也就短。
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而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
舜、禹、益相去久远,判断他们的儿子是不是贤明,是上天而不是一两个人所能做到的。凡是不依靠人的作为,却还是成功的,就是天意使然;凡是不依靠人力,却还是自然发生了的,就是命运。
一个普通人能够拥有天下,必须是品德如舜、禹那么高,而又有尧和舜那样的天子推荐。所以孔子没有能拥有天下。天下的继承者而被上天放弃了的,一定是如同桀纣那么品德败坏,所以伊尹、周公也没有能拥有天下。
“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这句话很重要,在正统儒家那里,即使像伊尹放逐太甲都可以接受,但取而代之的只能因为他们如同桀纣那样残害他的人民,只有这样才可以革命。
我们据此还能理解为什么曹操带上了奸臣的帽子,就是因为汉献帝不是桀纣。虽然曹丕后来演出了禅让的丑剧,但还是不能洗脱篡汉的罪名。
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伊尹辅佐商汤成为天下的君王。汤驾崩后,太子太丁早亡,于是太丁弟弟外丙做了两年的君王,然后是外丙的弟弟仲壬继位,仲壬称王四年后驾崩,太丁的儿子太甲继位为君王。太甲即位后,推翻了汤的典章法律,所以伊尹放逐他去了桐三年的时间。
后来太甲悔恨自己的过错,自己批评自己,自己改正了错误,在桐这个地方学会了处仁守义,认真听取伊尹的批评,整整三年的时间,最后才再次回到都城亳。
周公没有拥有天下,就如同夏朝的益、商朝的伊尹。孔子这么说过:尧舜时代的禅让制度,夏、商、周的时代的继承制度,它们的义理是一样的。
七、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
万章问:有人说,伊尹是以好的烹调技艺去求得汤的赏识的,有这回事儿吗?孟子回答:事实不是这样的。伊尹当时是有莘的农民,喜爱尧舜之道。如果不符合尧舜的道义,即使给他整个天下,他也不屑一顾;即使给他千匹好马,他也是不屑一顾。不符合尧舜的道义,即使一根草也不会给予别人,或者从别人那里拿来。
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
汤让人带着钱财前去礼聘伊尹,伊尹却不以为然地说:我要这些钱干什么呢?我喜欢的是这乡村野地,在这里体会着尧舜之道给我的快乐。
后来汤礼聘了三次,伊尹终于改变了主意,与其在这乡村野地欣赏尧舜之道,倒不如去帮助现在的君王,使其成为尧舜那样的君王,教育现在的百姓,使其成为尧舜时代的百姓。那不就等于我亲眼看到尧舜的时代了吗?
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
上天生就了芸芸众生,对于好坏对错的道理,有些人先明白、先觉悟了,有些人还没有明白、还没有觉悟。上天希望先明白觉悟的去教育还没有明白觉悟的,让他们也觉悟起来。
我就是先觉悟了的人,就应该以尧舜之道去唤醒民众,我不去做又有谁去做呢?天下任何一个普通人,如果得不到尧舜之道带来的利益,我觉得就如同我自己把他们推入沟壑。伊尹自己觉得应该担任起这天下的重任,所以就同意前往辅佐汤,并且劝说他讨伐夏桀,以解救天下苍生。
这大概是儒家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最初出处。
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
我没听说过委屈自己可以去端正别人,更不用说是屈辱自己了。圣人的行为不尽然相同,或者远离朝堂隐遁山野,或者就任当朝济世救民,归根结底是要保持内心对高尚道德的追求。
我只是听说伊尹以尧舜之道求得汤的重用,没听说是以烹调技艺。《尚书·伊训》写到:上天惩罚夏桀的原因,是因为他在牧宫的所作所为,我和汤王在亳地只是筹划我们的应对。
八、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仇由。
万章问孟子:有人说孔子在卫国投住在痈疽家,在齐国又是投住在宦官瘠环家。有这么回事吗?孟子回答:没有的事,全是好事之徒的编造。在卫国是住在贤臣颜仇由家中的。
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
弥子的妻子和子路的妻子是姐妹,弥子曾对子路说:如果孔子愿意投奔我,我可以保举他做卫国的卿相。子路将这个话带到了孔子那里,孔子回答,自有天命安排,不劳烦弥子保举。孔子一向以道义为进退的标准,获得还是失去,都会顺应天命。而投奔佞臣痈疽和宦官瘠环,既不符合道义,也不是天命的安排。
这一段倒是对天命的很好的注释,不走捷径,不走后门拉关系,执守自己的准则,完全凭自己的能力,实现自己的理想,这就是听天命。
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孔子在鲁国、卫国都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去宋国又遭到司马桓魋威胁,乔装后才离开的宋国,即使这么危险的情况下,也是投住于大夫司城贞子家。
我听人这么说过,观察一个朝中的大臣,可以看看他招待什么样的宾客;观察一个委任在外的大臣,则看他投住在什么样的人家中。如果孔子投住在佞臣痈疽和宦官瘠环家中,那还是我们的孔子吗?
九、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缪公。’信乎?”孟子曰:“否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
万章问孟子:有人说,百里奚以五张羊皮的价格,把自己卖给贩卖牲口的商人,借助于为他养牛的机会,赢得了秦穆公重用。这个故事可信吗?
孟子回答:不可信,也是好事者编造的。百里奚是虞国人,晋国曾经以垂棘的宝玉和屈地的良马,向虞国借道去讨伐虢国。宫之奇全力劝谏,百里奚却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虞国君主不会听从,所以他选择了离开虞国。
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缪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缪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而且到秦国的时候,他已是七十岁的高龄。以养牛来获得秦穆公赏识,却不知道是件很屈辱的事情,这样的人还算是个有智慧的人?知道虞公不可劝谏就不劝谏,难道这还不够聪明吗?知道虞国将灭亡而率先离去,难道这还不够聪明吗?
百里奚被举荐给秦穆公,看出秦穆公能够成就一番事业,所以愿意辅佐他去实行,这难道还不够聪明吗?辅佐秦穆公使其扬名天下,流芳后世,不是个贤明的人,可能做到吗?自卖为奴以成就君主,一个普通人尚且不屑为之,何况一个贤明的人呢?
这里的好事者应该就是纵横家们,他们拉古代贤者,为自己的行为增加分量。其实百里奚养牛可能正是乱世里贤者不得重用的一个例子而已,远不是百里奚自己的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