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冷月清幽,一溪云和之乎者也各执己见,争论不休。一个说果然如此,城主府有问题,一个说这明显是他人嫁祸。
谷子沉思不语,这中间种种悬疑,表面错综复杂,暗里缠绕不休,实在令人费解。
忽然谷子将二人拉到墙角,隐在黑暗之中,食指伸在唇边示意噤声,然后指了指屋顶。
二人顺着他指的方向往上瞧,只见屋顶上一人端坐在瓦片上,手里拿着酒壶连饮数口,而后以手指轻敲酒壶,开口唱了起来。
歌曰: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其声悠悠,仿佛在诉说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些许遗憾和忧伤掺杂在词间,可惜三人都是未经世事的少年孩子,反倒不懂了。
那人收了酒壶,系在腰间,自房顶上轻轻一跃,落地无声,就在他们身前。
一溪云跑了出去,欣喜道:“先生。”
谷子阻止不及,一溪云已经扑到那人怀中,这时之乎者也也看清了那人相貌,跑过去站到了一溪云身旁。
原来那人的样貌竟与陈芝麻一般无二,酒壶系于左,一柄长剑佩在右,一席白衣胜雪,脸上挂着笑容。
这副装扮和脸色又与陈芝麻平日大不相同了。
谷子正色朝二人道:“你们回来,他不是先生。”
辰河素少年时曾是一个十年寒窗苦读的书生,那一年上京赶考,奈何世道混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途中被劫了盘缠,勉强捡了条性命,到达都城后却延误了考试的时辰。
京城居,大不易。书生无奈之下只身返乡,哪料回途不顺,差点丢了命,此后有了奇遇,性情有变,开始习武练剑,剑术有成后抛却浮名,仗剑走天涯。
这一日夜间游到姑苏城外,偶见城郭之上黑云压顶,妖气冲天,于是飞身进城,正好撞见谷子三人。
辰河素摸了摸一溪云的头,对她笑笑,然后朝谷子笑着挥手道:“谷子,你好啊。”
谷子皱眉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辰河素笑道:“我啊,我叫辰河素,我知道你是谷子。”指了指之乎者也,说道:“那他就是之乎者也了。”
一溪云“呀”地一声挣脱了辰河素的怀抱,跳离他五步远,惊慌道:“你不是先生!”
辰河素伸了伸手,一溪云就又不知怎么到了他的面前,他笑着说:“你一定就是一溪云了,你好啊,我是辰河素。”
谷子右手早在怀中摸到符纸,趁着辰河素和一溪云说话之际,迅速掏出符纸,一瞬间就已经隐去身形。
辰河素笑眯眯地看着一溪云,右手似乎漫不经心地在身侧挥动,就在空中摘下一张符纸,谷子骤然现出身影,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辰河素将隐字符还给谷子,说道:“隐字符,用得不熟啊。”
五
牢狱之中,狱卒横七竖八地都已经昏睡在地。
辰河素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嘴里还叼着根干草。谷子、一溪云、之乎者也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唯恐惊醒了地上的狱卒。
谷子越想越蹊跷,跑上前去,拦在辰河素面前,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能私自进入监狱?”
辰河素眉开眼笑,答非所问:“你们想不想见陈芝……陈芝麻?”说完绕开谷子,加快脚步。
一溪云和之乎者也一心只想见先生,拔腿跑在后面,谷子咬咬牙,也跟了上去。
监狱里弯弯绕绕,竟是斜向下行,到得后来,面前只有一条甬道,黑呼呼,一眼看不到头。
辰河素不知从哪里拿出两个灯笼,递给一溪云和之乎者也,两人提着灯笼,照开前路,四人又向前行。
片刻时间,四人出了甬道,四周又恢复成牢房的模样,只这里的牢房全都空空荡荡,之乎者也小声喊着:“先生,先生。”
一溪云准备熄灭灯笼,辰河素阻止了她。高声喊:“陈芝麻,陈芝麻你在哪?”
吓了谷子一跳,唯恐来人。
只听前方有人应道:“我在这里。”
谷子三人欣喜地跑上前去,辰河素慢慢跟上。
陈芝麻见到谷子等固是惊奇,待看清后面还跟着个人时,更是吓了一跳,再看他样貌,顿时愣在当场。
之乎者也见到先生安然无恙,往日的无忧又回来了,他看看陈芝麻,又看看辰河素,笑嘻嘻道:“先生,我们找来了你弟弟。”
不料辰河素马上黑了脸,骂道:“放屁,谁是弟弟,我是大哥,小芝麻,快叫大哥。”
谷子重复道:“小……小芝麻……”狐疑地问:“你真的认识先生?”
辰河素道:“当然了,他的事我都知道。有一次你们没钱了,他酒瘾发作,偷偷用了隐字符去酒馆偷酒了对吧。”
谷子拼命点头,一溪云和之乎者也意味深长地看着陈芝麻。
陈芝麻涨红了脸,从牙缝里挤出话:“我那不是偷,我那是借,读书人的事,怎么能是偷,只有你这种江湖莽夫,才会做那种偷盗之事。”
辰河素冷笑道:“不问自取即是偷。”
陈芝麻道:“我后来把钱还回去了,哪像你,你有哪次还的吗。”
辰河素按住剑柄,怒骂:“我取的都是不义之财。”
陈芝麻抢过辰河素的酒壶,喝了一口,两人怒目而视。
辰河素抢回酒壶,猛罐一大口,咬牙道:“老规矩。”
陈芝麻道:“好。”
当下两人盘腿对坐,酒壶摆放在中间,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一言不发轮喝了半个时辰,喝到后来,两人勾肩搭背着互相谩骂,相拥着在墙角睡下了。
谷子三人目瞪口呆。一溪云上前收起酒壶,咦得一声:“酒壶竟然还是满的。”
三人守在牢房,过了两个时辰后,陈芝麻和辰河素悠悠醒转,辰河素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白衣依旧一尘不染。
他佩好剑,拿了酒壶,说道:“我们走吧。”
谷子三人跟着出了牢房,陈芝麻还在房内,辰河素眉头一皱。
一溪云跑回去,问道:“先生,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陈芝麻摸了摸她的头发,正声道:“我不能走,我陈芝麻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等城主大人查明事情真相,自然会当放我出去,我这一走,反而坐实了我是食心魔。”
一溪云道:“可是……”
辰河素突然怒骂道:“迂腐,食古不化,都多少年了,你还是这个讨厌的样子,要不是你这迂腐的性格,小月怎么会……好好好,你要死,那你就留着等死好了。”过来拉了一溪云的手往外走。
陈芝麻低着头,往事跨越时间冲击着他的大脑,他颤抖着,嘶哑着声音道:“等一下。”
辰河素停下脚步,一溪云希冀着回头看着陈芝麻,陈芝麻道:“拜托你,保护好书院的孩子们,食心魔还在城内,不要让他们回城。”
辰河素抬起脚,拉着一溪云往外走去。
谷子和之乎者也站在牢房外,陈芝麻朝他们挥挥手,示意跟着辰河素。
六
谷子三人跟着辰河素原路走出了牢房,在他们经过时,昏睡的狱卒都一一醒了过来,但都好像没看到他们一样。
辰河素沉下脸,一言不发,牵着一溪云径往城外走。
突然,之乎者也停了下来。
谷子疑惑地看向他,之乎者也扬起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片,说道:“我要去城主府。”
辰河素走到他身旁,说道:“去送死吗?”
之乎者也仰起头与他对视道:“所以你也觉得城主府有问题吗?那我更要去了,我要为先生洗脱嫌疑。”
辰河素突然哈哈大笑,甚至夸张地弯下腰,半晌后他抬头,转而冷酷地说道:“七岁幼童,刚好,好的很,送上门去,好好好,大的这样,小的这样,逃掉一了百了不就可以,没做亏心事,身处哪里不是坦荡荡,非要管那什么劳什子的声名,哈哈哈,累人累己,还要害死心爱的人,你要去便去吧。”拉着一溪云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一溪云双脚钉在地上,但身体力小,地上被拉出一条脚印,辰河素皱起了眉头。
一溪云怯生生地道:“我知道你是先生的朋友,不会害我们,你不帮先生,但我要去。”
之乎者也又跑回了城,一溪云甩脱辰河素的手跟在后面。谷子看了看辰河素,也回了城,原地只剩辰河素一人。
辰河素看着城内上空越来越浓的黑雾,又想到牢房之中的陈芝麻和自投罗网的谷子三人,烦闷地解下腰间的酒壶,猛灌了好几口。
城主府处在姑苏城当中,无人不识,谷子三人轻而易举地就到了府门外面。
府门禁闭,三人摸到外墙,谷子取出三张隐字符贴在各人身后,轻轻一跃上了墙头,又接应之乎者也和一溪云上去。
三人摸上房顶,之乎者也和一溪云曾来过城主府,辨明方向,就往城主的寝居而去。
府中房门全都禁闭,下人都已安睡,是以城主房内的灯光显得尤其亮眼,之乎者也认得那正是之前给城主夫人看病的所在。
三人更加小心翼翼,踱到房间中央,谷子轻轻揭开瓦片,偷眼下瞧。
只见房内城主正端着案几,案上盖着一块红布,微微隆起,底下不知是何物。
城主走至床前,轻轻揭开床帘,一只手从里接过案几。
一阵狼吞虎咽的声音,城主道:“夫人慢些吃。”
半晌后案几推出,红布平盖在上面,却愈发红了。
城主道:“夫人用过药就早些歇息吧。”
只听帘子后一声轻哼:“哼,今日的药却不如前几日新鲜。”
城主道:“是是是,等过了这阵,夫人要多少药就有多少药,长命百岁都行。”
一溪云听到声音,觉得耳熟,忍不住揭开一片瓦往下看,岂知一看之下惊呼出声:“啊,血。”
城主喝道:“谁。”已抢到门外,身子灵巧地跃上房顶。
房上空无一人,城主环伺四周,无可疑人影,这才放下心来。
八百里桃花入口,辰河素左手抱着一溪云,右手抱着之乎者也飞奔而行,谷子展开身形,紧跟而行。
桃花纷飞,不多时已到了书院。
辰河素放下两人,一溪云的脸色依旧毫无血色,口中喃喃道:“血,血。”
之乎者也忙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一溪云道:“血,案几上都是血。”
谷子上前安慰,打发他们先去睡了,自己却忧心忡忡,坐在桃树下独自发呆。
辰河素喝了口酒,酒壶放在石桌之上,谷子抓起喝了一口,还是被呛得咳嗽不已。
辰河素道:“这整件事你都了解了吧。”
谷子沉吟道:“大致明白了。先生呢,他知道吗?”
提到陈芝麻,辰河素冷哼一声,道:“他?他总是把已经困在局中,明眼人都能看到的东西只有他看不到。”
谷子急道:“那先生不是很危险?”
辰河素道:“暂且不用担心,姑苏城还有近半的孩童在书院。只要他们进不来书院,就不会对他怎么样。”
辰河素拍了拍谷子的肩头,温声道:“陈芝麻不在,你就是书院最大的,你要照顾好书院,照顾好一溪云和之乎者也。”
辰河素离开了,谷子郑重的点点头,收拾心情,回屋勉强闭上了双眼。
七
仿佛置身火焰之中,耳边是嘈杂的声音,混乱,哭泣。
谷子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红彤彤地,已是置身火海。四周房屋俱在燃烧,谷子方寸大乱。
忽然谷子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腾空,空气中的温度一下子降低下去,谷子心中一惊,看到四面八方都是熟悉的人影,各人脸上都惊讶莫名,向下一瞧,他们竟都踩在云朵之上,正在书院上空。
谷子看见一溪云,脚下不敢乱动,只好大声叫喊,一溪云闻声转头,也看见了他,一瞬间哭了出来。
辰河素踩在放大了好几倍的酒壶之上,挥手示意他们噤声,又伸手指了指下方。
谷子和书院众孩童屏息凝神,向下看去,只见火势已缓,书院已被烧尽,连同着护佑四围的八百里桃花。
书院孩童眼看往日熟悉的地方被毁灭,心中戚戚,不敢哭出声,都在伤心地抹眼泪,谷子亦被感染,除了难过,更有一份自责。
大火又烧了一个时辰,才渐渐熄灭。
只见一队捕快在前,气势汹汹地冲到书院废墟之上,后面跟着一大队平民百姓,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大叫,声音混杂在一起,听不清叫的是什么。
这时书院孩童中有一人大声叫道:“娘亲,我在这里。”又有数人也挥手大叫。
原来城主正面对桃林无计可施之际,府中的道人出了一策:火攻。烧掉八百里桃花,到时不怕书院不现世。
城主亦绝此计大好,只是书院之中尚有孩童,只怕城中百姓不肯答应,强行实施,只怕大反民意,道人嘿嘿冷笑,说道城主只管去做,民众绝不会反。
当日城主便召集捕快和百姓,说明火攻桃林,民众竟然没人反对。待得火势大起,桃林尽毁,书院现世,众人一路来到了废墟之上。
书院孩童认出人群中的父母,便叫了出来。捕快们寻声而望,只见众人脚踩云朵,都觉惊奇。
突然“哎呦”一声,有人不小心掉了下来,辰河素眼明手快,葫芦飞快下行,接住了,小孩一落地便朝父母奔去,抱在一起,哭声不觉。
眼看云上众孩激动无比,为防再有人不小心掉下,辰河素按落云头,众孩踩在实地上,一哄而散,各自找父母去了。
一时间场间只孤零零地剩下辰河素、谷子、之乎者也、一溪云四人,突然人群中有人丢出一根烧焦的桃枝,咒骂道:“妖怪,他们和陈芝麻是一伙的,都是妖怪。”
桃枝纷飞,所有人都捡起手边的树枝朝他们扔去。众孩不知为何父母要骂他们是妖怪,都惊诧不以。
辰河素呵呵冷笑,葫芦飞到身前,将飞来的树枝都吸入葫芦口中。
百姓惊得连退数步,不敢再有所动作,众捕快拔出单刀,将四人围在垓心。
辰河素转头对三人道:“我们走吧。”葫芦变大,飞到他们脚下,三人身体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坐在葫芦之上,葫芦缓缓腾空,转瞬便隐在云层之内了。
辰河素轻轻向上跃起,腰间长剑弹出,直射天际,辰河素踩在剑上,飞剑破空而去,追上了葫芦。
八
葫芦穿梭在云中,风直面呼呼而来,一溪云泪流满面,之乎者也攥紧拳头,谷子则呆呆不语。
他们实在想不明白,那些平日里和善的百姓,究竟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地对他们恶言相向。
辰河素跳到葫芦上,长剑圈转,自动飞回到他腰间。
辰河素叹气道:“人心就像水,千变万化,最难琢磨,也最容易被外界所影响。”
三人兀自不语,仿若未闻。辰河素不再多说,经此一事,对他们而言或许也不全是坏事。
葫芦飞过姑苏城上空。
忽然,辰河素长剑在手,指向前方,喝道:“是谁?”
前方云层中,一只巨鸟振翅而来,停在他们面前,低声道:“是我,我是狄姑。”
一溪云惊喜道:“狄姑。”狄姑向她点点头,之乎者也却对她怒目而视。
狄姑道:“不好了,我刚得知,明日城主就要处决先生了。”
辰河素不语,谷子走到前头,问道:“狄姑,我问你,你这几日都去了哪里?为什么姑苏城里出了命案后你就消失了,那些人……是不是被你剜了心?”
狄姑道:“这……绝不是我,我受先生点拨,哪能做此伤天害理之事。我这几日消失不见,实是因为我亲眼见到食心魔,它……在追杀我……”
谷子颤声道:“凶手,是谁?”
于是狄姑将自己如何亲眼见食心魔加害幼童,并剜去心脏,而后自己被发现、追杀,一路逃亡的事情说了一遍。
狄姑的话印证了谷子先前的猜想。当下对她再不起疑。之乎者也却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狄姑道:“纸条,那张纸条就是我留给你们的,当时我仍被追杀之中,事起仓促,只匆匆留条。适才追杀我的那人似乎有更紧要的事离开了,所以我才能来向你们通风报信。”
一溪云急得又要落泪,辰河素摸了摸她头发,安慰道:“放心吧,有我呢。”转过头去问狄姑:“你刚才所说是你亲眼所见,除此之外,可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狄姑道:“这……”
辰河素看她神色,已知没有,说道:“也无妨,既然明日才处斩,那我们明日就在刑场之上揭发他们的恶行,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哪怕千夫所指,只要问心无愧,那便坦坦荡荡。”
当下飞往城外,择一山谷降落,在一颗大树下草草收拾,便休息了。
各人心怀心事,整夜辗转难眠,直至四更天,方才浅睡片刻。
待到醒来,已是天光大亮,看了眼时辰,离午时三刻时辰也不多了,辰河素解下葫芦,仰头喝了口酒后将起甩向身前空中,葫芦迎风而长,长到一座小屋般大小方停,几人上了葫芦,径往姑苏城飞去。
九
黑云压城城欲摧。
姑苏城内,仿佛全城人民都聚集到了一处。一座高台之上,陈芝麻被锁链捆住,跪在当中,侩子手横刀站在身旁。
高台四周捕快带刀而立,更外围是群情激愤的百姓。
“啪——”一颗鸡蛋飞上台,打在陈芝麻头上。鸡蛋应声而碎,蛋清蛋黄顺着头发往下流。
一瞬间,烂蔬菜、烂水果等物如飞蝗般丢上台,打得陈芝麻头脸衣物上尽是,旁的侩子手也沾染了不少。
百姓大吼道:“杀了他。怎么还不动手?杀了这个妖人,还我姑苏城清净。”
辰河素五人乘着葫芦缓缓从高空落下。
之乎者也大声道:“闭嘴,不许你们辱骂先生。”
异变抖生,场间安静了下来。
城主抬起右手,似是无意带倒了桌前的茶杯,清脆的声响传了开来。
只见高台四周的屋顶上、人群中,各处涌现出手持弓箭的捕快。
周捕头一声令下,箭如飞蝗,铺天盖地的飞向半空中的辰河素五人。
葫芦儿翻转方向,口向下,飞箭尚未及身就缓了下来,自动飞向葫芦口中。
葫芦下降,五人毫发无损,脚踏高台。
城主见飞箭奈何不得他们,挥手叫停。
一溪云跑过去,扶住陈芝麻,侩子手早跑得远了。
陈芝麻抬起头,看见泪流满面的一溪云和一脸担忧的之乎者也和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辰河素目光扫过台下怒目而视的百姓,冷冷地对陈芝麻道:“如何?还不走吗?”
陈芝麻站起身,说道:“走,但也要堂堂正正。”面向城主方向,大声道:“小人陈芝麻,无罪,自认问心无愧,大人既不能还我清白,那小人这便走了。”
又向四周团团做了一揖,说道:“陈芝麻有幸,在此度过这许多时日,但如今既已容不下我,那我便告辞,望各位保重。”
眼眺书院,伤于被毁,又道:“书院虽已不在,但你们也要时时常诵圣贤书,桃花里的书院没了,心中的书院一直在。”这些话则是对书院众孩说的。
一块黑泥打在陈芝麻脚边,之乎者也愤怒地向台下看去,却愣住了。
原来丢泥那人竟是书院学生李锦,之乎者也出神道:“怎么……怎么他也……”
“啪啪啪——”越来越多的黑泥丢上台。
“哒哒哒——”豆大的雨落在地上。
“咔咔咔——”闪电撕开黑云,百姓像疯了一样,面目狰狞,前仆后继地扑向高台。
狄姑忽高声道:“是他,是道士搞的鬼,他控制了他们。”
陈芝麻用眼神分开人群中一条道,看见百姓后面的道人。道人手持木剑,正在一座祭坛前挥舞,见他目光偷来,桀桀冷笑。
此时百姓都已逼近陈芝麻身前,再看他们时,头发狂舞,眼睛暴涨,额头上青筋暴起,与以前浑然两个模样。
陈芝麻心下一寒,避开一人,挥手打在那人脖颈,原以为能将起打晕,不料那人只向前一个踉跄,又转身扑了上来,抓住陈芝麻,张口便咬,口中发出类似野兽的嘶吼。
恍惚间只觉脚底腾空,后领被抓住往后拉。陈芝麻脱离险境,辰河素道:“怎么,还不愿接受现实吗?”
陈芝麻颤声道:“怎么会……他们全都……全都死了……”
辰河素低头道:“是,现在的他们就是行尸走肉,我原以为他们不会对百姓下手,没想到,他们……屠了全城。”
“咔嚓——”黑云笼罩城池,闪电如银蛇乱舞,却撕不开这黑色的天。
互听得葫芦上谷子三人悲痛大叫:“狄姑。”陈芝麻转头看去,只见狄姑呆呆地看着咬住自己的李锦,哪怕脸上神情痛苦,但眼神依旧温柔。
一只金色箭羽破空飞来,狄姑侧身翻转,将李锦护在身后,飞箭仍旧穿身而过,串起两人身体,飞出高台,钉在不远处的廊柱之上。
辰河素奔到狄姑身旁,狄姑早没了气息,再看李锦,发现他胸口一个大洞,内里心脏已无。
陈芝麻忽然盘腿坐在台上,低声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越诵声音越响,直至后来全场皆闻其声。
辰河素撇撇嘴,长剑飞到身前,一一绕开行尸,转眼便奔到道人身前,一脚踢飞祭坛,剑尖递向道人。道人木剑圈转,两剑相交,斗在了一起,数合后仍不见胜负。
这边厢陈芝麻仍诵心经,谷子三人也曾学过,跟着诵了起来。行尸行动变缓,似乎在畏惧陈芝麻。这时城主下令,所有捕快一起围了上去。
只见陈芝麻身上泛出金光,慢慢向外扩散,所有接触到金光的行尸都忍不住痛苦的大叫起来,身上有肉眼可见的黑色气体如同蒸发的的水气蔓延而出,慢慢地在头顶现出人的形状。
与辰河素激斗的道人突然浑身一震,魂魄离体成形,已经摆脱了他的控制,满城数十万魂灵乌泱泱地漂浮着,都心怀怨念地瞪视着他。
辰河素抓住机会,剑势更急,猛攻过去,道人回过神来,已然躲闪不及,堪堪避过要害,却还是被削下一条左臂。
道人吃痛,木剑横空,一化二,二化三,三化万千,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向辰河素攻去。辰河素手中剑砍劈削挡,一一避开,等到剑影消失,场间已没了道人身影,早逃得远了。
辰河素执剑在手,一步步走回陈芝麻身旁,围着的捕快不敢阻拦,纷纷退开。只听“当啷”一声,一人兵器落地,紧接着“当啷当啷”连响,众捕快不约而同将兵器抛在地上。
城主见此,怒不可遏,呼喝连连,只是捕快们早生怯意,不敢与辰河素等人为敌,任城主如何大骂,只当不闻。
这时满城数十万魂魄都已聚在一起,他们怒吼着飞向城主,缠绕其身,张开嘴巴便咬,不多时城主便只剩一副骨架。
城主府上空,一名妇人飞来,仔细看时,原是被魂魄托着,妇人脸色苍白,奄奄一息,胸口一个大洞,心脏已无。
之乎者也叫道:“啊,那是城主夫人。”
一溪云捂住嘴巴,认出那些将城主夫人托出的魂魄,说道:“那是李锦,还有小胖,他们……他们都是被食心魔杀死的。”
待城主夫人飞到他们近前,已经绝了生机。陈芝麻叹道:“生死本有命,屠戮他人强行续命,到头来还是得还回去。”
满城百姓魂魄游荡在空,不断哭泣,咒骂,这些都是被道人用秘法杀害,不得入轮回,陈芝麻于心不忍,但亦无计可施。
十
桃花城地处偏僻,与外界鲜有来往,人人相亲相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桃花城外又有桃花八百里,无论四时变化,桃花终年不败,每时每刻都能闻到桃花馨香。
桃花林内有座桃花书院,城中所有孩童都在此读书认字。这一日春日正好,书院先生领着众孩童踏春,桃花林内欢颜笑语,热闹非凡,好一个其乐融融。
十一
这一年东去春来,桃花抽枝,暗香浮动,山水间隐隐有歌声传出,歌曰: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叶扁舟顺流而下,舟上五人,两个事五六岁的男童女童,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另外两人中年模样,却生得一般无二,但细看之下仍有分别,一人青衫儒雅,一人白衣潇洒,二人神态气度截然相反。
白衣人道:“那数十万人为秘法害死,不入轮回,只能逗留在世,最后慢慢消散,你给他们建了一个世外桃源,但最终还是改变不了什么,又何必呢。”
穿青衫的道:“至少可以少些痛苦。”
白衣人道:“我还是不了解你,哪怕我们……罢罢罢,同行一路已久,跟你在一起我还是不自在,我这就走了。”
白衣人解下左腰葫芦,咕噜咕噜喝下一大口酒,将之递给穿青衫的,那人也喝了一口,白衣人轻轻一跃,跳下小舟,脚踩河面,蜻蜓点水,一瞬便跃到岸边。
舟上男童眼放光芒,艳羡不已。
女童扣住青衫男子手臂轻摇,撒娇般问道:“先生,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啊,你们长得一模一样,你们不是兄弟吧?”
青衫男子眼中有缅怀神色,似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过了很久以后才道:“他啊,是我一个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朋友。”
《青玉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