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星期,他都会抽出一点时间去城里办点私事。时间也不固定,周一,周三或者周四,只要能腾出一点时间,他都雷打不动地步行到村口的公交车站,耐心等待着公交车的到来。
每次进城的时候,他手里总是紧攥一个蓝色无纺布袋子。袋子里到底装的什么?有人说是钱,也有人说是病历本,还有人说是房契。总之,人们众说纷纭。谁让他是个奇怪的人呢?
他长得有点胖,中等个子,年龄大约40岁上下的样子。如果小孩子看了他的脸,估计会立马钻入大人的怀抱。因为他的左眼与斜视的右眼永远保持着一定角度。而且眼球也鼓鼓囊囊,像快要掉出来一样。
他喜欢穿绿颜色的裤子和胶鞋。不拘小节的他,常常左裤管呈自然下垂状态,右裤管挽在小腿上。一高一低的裤管,看起来很滑稽,会让人联想到他可能刚从地里干完农活出来。
公交车到了城里,他从一个固定的站点下了车。那站牌前有一个街心花园,花园里还有一排供人休息的长凳。他每次下车之后都要坐在长凳上休息一会儿。他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可汗水源源不断从他的前额、后颈往外冒。他喘着粗气,像是刚搬完重物似的。
歇够数了,他缓缓起身,下了台阶,过一条马路,就朝街口的一栋七层大楼走去。那栋大楼的门楼上挂着好些牌子,有某某经售部、广告公司、健身中心等。
他轻车熟路走进电梯,将按钮锁定在六楼。电梯到了他要去的楼层,他拐进了楼道里的最后一个房间。由于步幅快身量重,他脚底下经过的地方发出了“咚咚”的声响。
他轻轻推开了一扇门。那是一间很大的写字间,里面隔着很多隔断。他的到来,没有引起隔断里边太多人的注意,因为此刻他放轻了脚步,他怕他打扰了里面工作的人。
他走到一个靠窗的隔断前站定。隔断里坐着一个男人。男人戴着黑框眼镜,正全神贯注盯着一台电脑屏幕打字。他敲击键盘的速度很快,看上去,他好像在赶一篇稿子。
他轻轻打开环保袋,小心翼翼取出一沓纸放在了隔断里的桌子上。戴黑框眼镜的男人这才意识到有人来了。他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了句你来了,就又忙他的了。他也回应了一个微笑,转身急匆匆带上门离开了这间屋子。
因为来得次数多了,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已经认识了他。虽然他们之间交流很少,但是他知道,他每次拿去的那一沓纸都没有被仍进废纸篓。
他将环保袋里的一沓纸交到隔断后,就觉得特别开心。尤其再次经过街心花园的时候,他觉得花园里这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是那么漂亮、可爱。
他在公交站等公交车的时候,又想起了第一次前往大楼的情景。这还得感谢他在村小学的传达室无意间看到的一份报纸,上面一豆腐块大小的文字里,写着大楼的详细地址。
那时,他只是一个乡村小学的门卫。但他很喜欢文学和写作。业余时间,他写了很多文章,有散文、诗歌和小说。可每次写完这些文字,他只是自己看看,看完之后就将手稿偷偷藏在了抽屉里。
直到那次他看到了一份报纸上刊登了征稿启事后,他才将那堆稿件拿出来,精心挑选了一部分,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悄悄来到了那栋大楼。那间大屋子是报纸的编辑部,那位戴黑边眼镜的男人是编辑。
他是个苦命的人。五岁的时候,他的爸爸抛弃了他。他还隐隐记得爸爸离开他的那天,特意把房顶上鸽笼里养的鸽子全部放了出来。雪白的鸽子爬满了房檐和院落。他的爸爸养了一大群鸽子,从小他就在鸽群里长大。
他坐在院子里一直等爸爸。直到星星爬上了屋顶,都不见爸爸的踪影。他哭了,扯着妈妈的衣角要爸爸,可他疯颠的妈妈只是傻笑。
他长到8岁的时候,在一个雨夜,他疯癫的妈妈倒在了车轮之下,一命呜呼。司机逃逸了,他成了一个孤儿。
后来,姨娘收留了他。他的姨娘待他不薄。他到姨娘家的时候,还征得姨娘同意,带去了他的一群鸽子。他告诉姨娘,看到这些鸽子,他就会想起爸爸。这些鸽子是他的一份念想。
读高二的时候,暑假他去建筑工地打零工,想给自己挣点学费。一次,他在脚手架上干活的时候掉了下来。命是保住了,可他落下了后遗症。人不仅变得虚胖,右眼也成了斜视。
在他最难过,最无奈的时候,他喜欢上了写字。他用笔记录下了他心头的苦闷。那些日子,他的鸽子一直陪伴着他。看到鸽子,他就会想起爸爸,尽管爸爸无情地抛弃了他。
那天,他寻着地址战战兢兢把一沓稿纸递给了戴黑框眼镜的男人。他知道,他就是刊登了征稿启事的编辑。这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给报纸投稿,第一次面见编辑。
戴黑框眼镜的编辑认真看了他送来的投稿。其中第一篇投稿的内容就是有关爸爸和一群鸽子的故事。编辑看完后问他,这是你写的吗?他害羞地点了点头。他还看见编辑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好的,放下吧。稿子刊登了打电话通知你。他给编辑留下了他工作的小学传达室座机的电话。因为他没有手机,也不会上网。
一周后,当他在传达室接到编辑打给他的电话时,他都忘了給编辑道一声谢。他已经不记得那天他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只担心他语无伦次的表达,编辑是否听得明白。
他送去的文章,编辑总能挑选几篇一一刊登。那天他去编辑部送稿的时候,其他编辑都用奇异的眼光看着他,这让他感浑身上下感到不自在。
其中一位女编辑说,大老远的,不用亲自上门投稿,可以通过电子邮箱把稿件发过来。还有编辑建议他用电脑写作,不用每次费半天劲,还要在纸上誊写一遍。
通过交流,他觉得刚才投到他身上奇异的目光其实不是冰冷的,也不是奇怪的,里面其实包含着一份关爱与温暖。
他心里也清楚,自己老土的投稿方式与现实的确有些距离。他用来写字的稿纸,都是从学校的垃圾箱里捡来的,被学生丢弃的作业本里撕下来的空白纸张。写字的笔也是普通不过的圆珠笔。可编辑那天给他说的一句话,让他感到自信满满。他说,只要文章写得好,不在乎稿子写在了什么纸上。
每一个季度,他都会收到编辑部寄给他的一张汇款单。每当他看到汇款单上打印的“稿费”二字时,就像吃了块蜜糖似的。虽然稿费不多,就几十块钱,但他都不忘买上两三斤玉米粒,款待一下他的鸽子。
后来,当他再去编辑部投稿的时候,发现那间大屋子的门常锁着。他只能通过门底下的一点缝隙,将稿子一一塞进门缝。一连几个星期,他都遇到了这样的情况。直到有一天他正猫着腰,往缝隙里塞纸时,听到背后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她说,别往里塞东西了,里面已经没人了。他回头一看,是个清洁工模样的女人,正拿着笤帚扫地。他问里面的人搬到何处,那女人摇头说不清楚。
后来他终于打听到了,原来的那份报纸已经停刊。至于因何停刊他无从知晓。
他每天仍在坚持写作。一沓一沓的纸最终被放进了抽屉里。没事的时候,他也会翻翻以前的旧报纸,看豆腐块里自己写下的文字。这些文字也慢慢教会他,看到鸽子,不止会想到爸爸,身边还有那么多人,也曾默默关心过他,温暖过他。
~无戒21天日更挑战营第(15)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