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有个大我好多的人,在他四十出头的时候有天说了句话,这话直到他去世好些年后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个下午,在大家合用的大办公室里。他本来背对着我在贴发票,忽然转过来说:“哥们儿现在特脆弱,真的。”
他是北京人,常以“哥们儿”自称。说这话时他带着一种笑容,好像对这个情况感到有点臊得慌,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憋不住想说出来。“真的,特奇怪,老哭。哥们儿从来不爱哭啊,都没正经哭过几回。”
我们这撮人,既是他的下属,又小十几岁,对他的拜服如滔滔江水,忽然被他这样表白,一时都错愕。
“哭什么呢?不是哭咱自己生活里的事儿。”他说,“哭电视。哭电视剧。哭进球儿。也哭没进。跳水得金牌哥们儿哭了。新闻里一个特难的手术成功哭了。也哭电影里的事儿。真哭啊,不是光心里难受,是真流眼泪啊!要不使劲儿憋着我就能哗哗的,哭大发了。”
他是个复杂的人,意志坚刚,否则做不了他那摊子事儿;脾气冷硬,我们都怕他,怕被他揭穿浅薄蒙昧。可他也常常流露温柔,宽厚,真诚,率性,滑稽。对于在应试教育中茁壮成长的我搞不太清哪个是真实的他——当然这话蠢极了,都是真实的他啊。除了“脆弱”。
“不是说四十不惑了吗?都不惑了就该那什么了吗?哥们儿没感觉啊!哭得特真诚。”
我不怀疑我只是不解。旁边那几位也都跟我一样,那时连三十都不到。大家脸上都讪讪的似笑非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也明明知道他说这个并不是打算让大伙儿帮他合计合计,而且扪心自问,谁也拿不出一句像样儿的回话。
他好在也并没有太想继续下去,“操。”他转回去了。
这事我忘不了,因为不解的那个别扭劲儿一直过不去。但近年忽然就明白了,在没有任何主观努力的情况下。那是三年前有天,我在家看个新闻,很简单,就是一个唇腭裂的婴儿接受了手术,挺成功。这事写出来全程能有什么泪点呢?可里边有一个特写镜头,手术台上婴儿的两条小肥腿镲着,一动不动,尿不湿鼓鼓的,肯定尿了不少。哭得我呀。三张纸巾。完了忽然很纳闷,咦,我在哭一条新闻,还是所谓“正面”新闻”。
又看《琅琊榜》,梅长苏病得三魂没了七魄,景琰守着他。梅忽然梦中呓语道:“景琰别怕!” 这当然是他们幼时说到过的话,是真情、情急的话。景琰大惊。我马上按了暂停,因为要哭一下,又不想错过后面的剧情。明明知道他们立志要赚人眼泪,但自己就是没出息。更有甚者,过半年重看,居然还是在这里又哭,唉唉。
后来看一个英国的纪录片《利物浦》,里面有首老歌,唱“我在我们工厂的围墙下面,吻了那个姑娘。”前前后后的画面是四十年代利物浦街头人们的日常生活,妇女浆洗衣物,工人工歇时抽烟等等。一听见“我们工厂”我就哭了,虽然就哭了两三下,但呜出来的一瞬间我感觉到从肺子或者更深的内脏里涌出的能量,大得只有痛苦流涕才能释放缓解,这能量不是给大笑、大怒的,完全不匹配,只给哭。
哥们儿现在特脆弱,真的。
我终于在与“哥们儿”相同的年纪跟上了他的话,有了他的体验。我现在大概能猜到,这跟多巴胺啦荷尔蒙啦血清啦肾上腺素什么的肯定有关,容易流泪是个现象,“脆弱”也是一个停留在感性的、很笼统不成形的表述。
但我还是选择就停留在这个感性笼统不成形上吧,因为有种哑子吃汤团肚里有数的有数。四十以后生活渐渐向我袒露了一些本相,一方面使我越来越疏懒于交往,另一方面四十多年与这世界的交往,举凡曾打动、刺痛、拯救、温暖我的往事,无论巨细,都越来越清晰强烈,独自时寂静时我常常听到它们的声音,更禁不起一点提醒,哪怕来自片面、虚构和遥远隔膜。